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老徐不是知府,只是个七品知县,他花了半辈子时间,将读的一本本书,考的一场场试,铺成了一条道路,从江南水乡通往西北边疆。
四千多里路程,横跨清朝的东西两端,一端繁华富庶,一端荒凉贫瘠,让老徐走出了山区支教的感觉,后悔当时没找找关系,给自己分配个好地方。
走啊,走啊,从小桥流水走进大漠孤烟,当他看到地震造成的伤害,从残垣断壁攀爬到苦楚面容时,利害心死了,得失心没了,书本中的义理油然而生。
兹乡频苦旱,极目断炊烟。
核户多逃薮,开荒半讼田。
河声千丈落,树色一溪连。
更指前村路,灵旗古庙偏。
新官上任,当地百姓好像视而不见,按照皇权不下县的惯例,历任知县只和豪绅做朋友,老百姓们也习惯了,习惯了正当诉求被说成不识大体。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些人有权力了,没有仗势欺压而是庇护弱小,有些人有钱财了,没有嚣张跋扈而是救济贫困,有些人有文化了,没有曲意奉承而是教化民众。
老徐就不一样,朝廷设置义仓,要求百姓捐款捐物,师爷觉得机会来了,说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成,却被他给当场否定了。
平邑地瘠民贫,一切寒薄之家概置勿问。
老徐召集地主富户,给他们做思想工作,筹集到三十多万斤义粮,还奏请朝廷减缓赋税,说受地震、旱灾、冰雹影响,百姓连种子化肥都买不起了。
书本义理,知县权力,老徐用这些做担保,让百姓以超低利息拿到贷款,买来了鸡鸭粮种,望着千家万户冒出的炊烟,他又转身走向了戈壁荒漠。
曾经,撩拨着绿荷鱼虾的双脚,如今踩在黄沙飞扬的土地上,他眼前的六百多亩荒滩,只要能够得到灌溉,就能变成绿油油的农田。
挖一条河渠,二十多里足够了。
上届领导也这么想的,没干成。
为什么?
占耕地,迁祖坟,啥情况都有。
哦......
佛语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老徐是知县,不是和尚,却也得在动的时候不妄不伤。
做方案,占用农田就合理赔偿,找民夫,日夜挖掘争取早日通水,有人跑来说什么破坏风水,老徐先给好好说,说不通了就喊人叉出去。
前任没做成的事,老徐做成了,从“百姓阻挠,争讼不息”到“三日功成”,事情的难度没有变,变得只是态度、方式以及耐性。
他站在河渠边,看着孩童们跟着水头跑,欢欣雀跃,老农们满是皱纹的脸庞上,咿呀惊叹,是啊,在这片干旱少雨的地方,流水意味着生命。
万绿翳无际,沿堤客跨鞍。
平沙千顷阔,野水一渠宽。
老树拦危彴,孤禽没远滩。
耕氓方待泽,何以抚躬安。
生活有保障了,接着该抓教育了,“社学久废,贫寒子弟无力读书”的现状,如果不去主动改变,就会被动变成一代代人的宿命,身心俱贫。
读书,不见得能抓住浪潮,看清从嘉庆到道光的时代走向,也未必能高屋建瓴,看懂虎门销烟的深彻意义,但是,至少能让神识不再混沌。
老徐自掏腰包,又号召民众捐款,在县城建起一所义学,他请来了教书先生,学生们也排着队来了,史载“不数月而来学者以百计”。
为了学校长久运行,老徐又从工资卡里取出三百串钱,成立办学基金,放在富户的产业下吃利息,解决了学校的日常费用问题。
一间学堂,两间学堂......,老徐接连建起了四所义学,累计捐出八百八十串钱,贫苦民众的子女上学了,他的积蓄也快花光了。
啥?还要修县志?
老徐点了点头,下属们觉得他在说笑,咱这地方是边关,战乱遗迹随处可见,掌故文献比戈壁滩的草都少,属于典型的文化荒漠,有啥好编修的。
老徐没有说话,抬头望着天上的月牙,不知怎么的,他默默走出了县衙,走向城外的沙丘,跟老家比起来,这里的夜色如此静谧,却又鼓角争鸣。
繁星满天,身前是粗野城楼,身后是万里黄沙,老徐缓缓地坐下来,伸手攥了把沙子,眼光瞥向来时的脚印,自言自语道:县志为出治之本,不可不搜罗而裒辑也。
老徐带人走访乡贤,收集资料,编写了七万多字的县志,涵盖象纬、舆地、古迹、建置、风俗、物产、水利、赋役、祠祭、职官、武卫、选举、人物、艺文、志异。
《平罗纪略》,是当地第一部县志。
书成之日,文化界沸腾了,大家都很敬佩老徐,说他赈济灾民、修水利、兴农业、盖学校、编县志,每件事情都是大工程,还全都干的有口皆碑。
老徐笑了,三年期限快到了,意味着要被调走了,比起上任之前的沮丧,他对这片土地竟有些留恋,或许,是因为自己真正用心了吧。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平罗因他而变,他因平罗而变,人与事交融与共的充实感,跨越了半生时光,千里阻隔,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
那就,让我们变得更美好些吧,老徐带着文人墨客,走遍全县的山川古迹,发掘出了“平罗八景”,给这片土地留下一个个富有诗意的称谓。
西园翰墨、北寺清泉、杰阁层阴、边墙晚照、马营远树、虎洞归云、磴口春帆、贺兰古雪......
公暇揽幽胜,渠流跨土梁。
水田飞白鸟,野庙矗青杨。
小市人声散,空街夜色凉。
萧然尘外意,一曲在沧浪。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老徐正在桥边散步,月华如水,身形似松,他随口吟诵的诗句,有些是自然景象,有些是他治理的民生福祉。
一杯蜂蜜水入口,老徐扶着桥边的栏杆,说起了他的故乡是江南,第二故乡是平罗,平罗成了塞上江南,天下都能像江南般富庶,那该多好啊。
他做了三年平罗知县,青史里就有了三年的记载,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犹如在史料中消失无踪,我抬头看向天上的月牙,问道:
徐保字,你有十万串钱吗?
更新时间:2025-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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