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时候的学徒都是奔着手艺来的,玩命地学,没有混日子的。”视觉中国/图
“酱的工艺,可能已经被预制的(酱)消灭了。”
纪晓光做厨师将近三十年,做干锅肥肠、干锅鸡的那种“干锅酱”,他见过两种。
一种,是1990年代末学徒时,师傅做的:用最好的酱油,猪肉、芝麻、花生酱铺底,再把红葱头、干葱、香菜、大蒜榨出油,按比例混合,再炒。这是师傅的秘方,他要等下班后,一个人做。如果他离开这家店,客人就能发现,这道菜的味道变了。徒弟想学,得去捡扔掉的调料瓶,偷偷研究。
另一种,是现在买的酱,“一瓶好的,一两百块钱就很香了”。他走进过不少后厨,“都是‘黑科技’。一桶一桶的香料,是厨师都调不出来的”。
2025年的秋天,舆论场被罗永浩吐槽西贝所占据,余波至今未了。作为这场风波的主角,厨师们却是失声的。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了近20位厨师、餐饮店老板和业内人士,他们并不意外。“作为餐饮人,我们不是说支持西贝,而是理解西贝。其实是市场选择了预制菜,我们是被迫做预制菜。”一位受访者说。
中国的美食文化源远流长,“名厨时代”持续了很久,一个饭馆靠着一位大厨就能兴隆。
2010年前后,巨变来了。中央厨房、冷链供应、预制菜和调料包,将非标准的厨艺“标准化”了。开餐馆变得更容易,目前中国的餐饮门店近900万家,2010年只有400万家。
厨师的数量似乎没有变化。中国烹饪协会公众号给出过一组数据:2021年中国厨师从业人数超1000万。在一些论文中,2012年也是这样的数量。
确切发生变化的,是厨师的内涵——从掌勺大厨,变成了负责加热和摆盘的“阿姨”与“小弟”。后者的月薪可能只是前者的1/2或1/3。
“厨房正从一个充满创造力和即兴发挥的舞台,变成纯粹的加热车间。”一位厨师形容。
十余年里,大厨们经历了怎样悄无声息,却轰轰烈烈的工业化变革?从古老的师徒关系中走出来的手艺人,下一个十年,又会往何处去?
拿盘子慢了,师傅的铁勺敲过来,吴苗苗两眼一黑,看不见了。蹲下,摸索着把盘子从柜中拿出来摆好。继续站着,等着眩晕和师傅的怒气过去。
这已经算是好日子。他5岁时爸爸去世,妈妈一人养育他和妹妹。出生在江西的特困县,家里穷,“没背景的学门手艺,有饭吃,饿不死”。2009年,17岁的吴苗苗,在老乡介绍下,来到温州一家酒楼,一个月300元工资,包吃住。
学厨,是一个古老的行当。中国美食有明显的地域特征,也与师徒传艺的方式有极大关系。
汉唐已有“胡食”“南食”“川味”,明清出现了“八大菜系”。徒弟师从某一地方菜的师傅,严守师门规范,地方风味也因此传承。还诞生了几大著名的厨师之乡,有广东顺德、安徽绩溪、河南长垣、陕西蓝田等。
技艺以一种保守、排外的方式流传着。学厨,以年为单位,讲究“学三年,帮三年”。
如今已是厨师长的吴苗苗形容,刚进厨房的人,只有两个字:服从。“没有对错,就是服从”。
自上到下,后厨有行政总厨、厨师长、副厨、主管,还有炒菜、切菜、打荷,四十几号人。他是打荷——最底层的岗位,所有工作都围绕着师傅,切好葱姜蒜等配料,站在灶台边,等师傅炒好菜,拿盘、装盘、刷锅,如此反复。他在这个岗位上干了三年。
“站在师傅旁边,就像伺候皇上的太监一样,要什么给什么。说夸张一点,内裤都帮他洗好的。”师傅炒着炒着可能一个勺子就敲过来了,他不在乎打到你哪里。你不能问为什么,打了就打了。要记得,师傅炒菜的家伙不能随便碰,还得给师傅买烟、送礼、请吃饭。
“记笔记也不能当着师傅面,得偷偷摸摸的,不能让师傅觉得,你把他的手艺学会了。”吴苗苗理解这种防备,“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他常在下班之后翻垃圾桶,把当天的菜单捡起来,或者把师傅熬完酱的调料瓶找到,一个个研究。“那时候的学徒都是奔着手艺来的,玩命地学,没有混日子的。”
想练习切菜,还得讨好“案板”,他们负责原材料的切配。“确实厉害”,他回忆,那些师傅,土豆丝可以切到能穿针。
和案板主管搞好关系,拿到刀,就可以切菜,抢到炒员工餐的胜算就大了。做员工餐,是一天中学徒们唯一一次上灶的机会,有6个人抢。
“不扒一层皮是学不到技术的。”2006年入行的李文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想要成为一名技能全面的厨师,需要5年甚至更久的积累。
入行时,他们不过十几岁,拿着一斤重的铁刀切菜,切到手再寻常不过。
李文军记得,冬天受伤最痛苦,后厨很冷,又要接触冷水,手指都是僵硬的,可能刚结痂,又切了。有一次,他切掉了自己半个指甲盖,贴上创口贴,套上一次性手套,继续干活。
纪晓光的手上也全是刀痕。“有一次砍菜时,还砍断了一小截手指。”
他回忆,那时经常辛苦到在厕所或厨房里偷偷睡着。厨房很热,环境最差的,进去不到半小时,衣服就湿透了,“脚也永远是湿的,手上都是水泡”。
“你可以不干这个,但又能干什么呢?我们普通人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多。”吴苗苗说,带他的广东师傅,一个月工资一万元,连对象都好找。这让他相信,掌握这门手艺,就能多挣钱,“让亲戚朋友们看得起”。
师傅的权力,不仅体现在徒弟身上。李文军把二十年前的后厨形容为“江湖”,在那里,厨师,尤其是厨师长,拥有绝对权力。
生意的好坏、饭店的口碑很大程度上依赖厨师的手艺,这让他有底气跟老板抗衡。后厨承包制的运作方式,进一步强化了厨师的地位。
承包制,是指老板跟厨师长谈好,例如后厨要30人,每人每月大概6000元。老板每月把钱给厨师长,他负责找人、分工资。老板不管后厨。
纪晓光解释,对老板来说,承包制的好处是省心。在没有微信和群聊的年代,外省人想找几个做广东菜的厨师,只能靠熟人介绍。
在包厨模式下,后厨的食材采购,老板也没有话语权。因为调料、配方都是厨师的秘方。
这意味着后厨有很多灰色空间。李文军说,市场的青菜卖1元,供到饭店里,厨师长可能会按3元、5元和老板结算。一年下来,厨师长挣得不少,饭店可能是亏的。
老板还说不得后厨。即使看到做事不认真,批评也得拐弯抹角。有时,厨师长的诉求得不到满足,会直接带着后厨罢工。
纪晓光有一位开店的朋友,因为顾客吃出了苍蝇,很生气,要后厨赔钱。结果后厨整班人当天全部走掉了。
“不想走的人也不得不走。”吴苗苗说,这是厨师的“厨德”。“我是师傅带来的,老板把师傅开除了,我必须跟着走,哪怕老板花1万块钱留我顶师傅的位置,也不能顶,否则以后在圈子里就不好混了。”
抱团,是厨师的特点。在2012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中,四川烹饪高等专科学校的一位老师分析,厨师对团队协作的要求极高,凭个人能力很难有作为,出于对利益的考虑,结成联盟是必然的。
“我们这行,几乎不会自己去饭店应聘的。”吴苗苗说,都是师傅、朋友介绍。
上文作者调查了120名厨师,问及“如何获得现有工作机会”时,84人选择了“亲戚好友介绍”,占70%。
直到今天,在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8位厨师中,只有1位在连锁餐饮店就职的厨师是通过公开招聘入职的,其他仍靠介绍。
后厨不可控,餐厅就有风险。老板们也想打破厨师的绝对权力。
李文军说,有的老板开始把凉菜间、面点房、炒菜分开承包,后厨设置不同的几组人,互相钳制。
麻辣诱惑的创始人韩东,二十年前创业时,遇到过22个厨师集体辞职的事件。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时希望用标准化运作后厨,提出要求,比如:把酱料预称量,确定克数,进行分包;水煮鱼的油温控制在正负5度……这引起了老厨师的不满。
对韩东来说,想发展品牌,实现扩张,就要将技术拆解成详细、可量化的动作,以确保每次执行都能达到一致的结果。
但这与厨师们习惯意会的传承方式是相悖的。许多老厨师带徒弟时,都是“适量”“少许”的表达。
韩东说,当时反对他的,主要是五十多岁的厨师,一些年轻厨师也迫于师门压力不得不走。他理解这种反对,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他们不愿意自己的技术被标准化出来”。
但标准化的时代终究来了。多位厨师回忆,行业的变化发生在2010年前后。
伴随着地产的繁荣,店铺租金猛涨,人工费用跟着翻倍。工业化的进步,将更好、更快、更便宜的选择推到了老板们面前。
2011年左右,中央厨房兴起。在那里集中完成食物成品、半成品的制作,然后配送到餐饮门店。2016年,中央厨房在餐饮业的渗透率达到70%,2020年超过80%。
标准化是怎么做的?2012年的一篇论文拆解过外婆家的后台:将几十道名菜分解,制定每道菜的主料、配料、调料规格与重量标准卡,精确到毫克,菜品在车间统一批量加工、定型成半成品,再配送到各家门店二次烹调,以保持三十多家连锁店的质量稳定。
做餐饮投资的窄门集团创始人卿永在2025年的一次演讲中提到,过去十年,中国餐饮业的连锁率达到了23%。
得以连锁,最关键是供应链的升级,包括食品生产、加工、保鲜、仓储、冷链配送等硬件基础设施的改善。
“没有标准化的中央厨房和供应链体系,连锁化的扩张几乎是空谈。在全球任何地方,供应链都是整个连锁化的底座。”
他列举,2014年至2018年,1444亿元资金进入餐饮业,其中92%进入了餐饮供应链端的建设,剩下8%大多投入了供应链相对容易解决的快餐、小吃、咖啡饮品、烘焙、火锅、新零售餐饮里。
供应链的变化,促进了门店规模化的速度,相比过去呈现十倍甚至百倍的增长。这一进程,还在继续。美国餐饮的连锁率是62%。
现在,炒菜机器人也加入了。奥维云网监测显示,2024年中国烹饪机器人线上销售额达2.9亿元,销量虽然只有约14万台,但同比增长54%。京东也推出了主打机器人炒菜的“七鲜小厨”。

大厨败给工业与“狠活”?农健|插画
王志强曾在麦当劳、汉堡王工作过,后来做过一家知名连锁餐饮店的区域负责人。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那家连锁餐饮店,此前确实有现杀活鱼。每天早上5点就开始杀,牛蛙也是现杀的。
“杀过的人都知道,内脏处理起来很麻烦。商场的垃圾桶不让扔,垃圾站不收,要集中处理。堆了半天去倒,人带着防毒面具可能都会吐。”
变化发生在疫情期间,商场不支持门店做生鲜处理,只能统一在中央厨房杀鱼,再通过真空包装,冷链运送到门店。
结果发现,这既节省了门店的储存空间,出餐也变快了,厨房还能减少三到四个人工。
还有一点就是,如果拼后厨环境,新鲜现炒很难比过中央厨房。
北京一家小龙虾店的后厨在地下室,不开灯时,一片漆黑。瞪着眼睛的牛蛙旁,是一个绿色的垃圾桶,宰杀的血迹还没有干。
纪晓光发来的后厨视频,一眼望去,灶台的铁皮也是黑的。
他说,确实很难清理,也没有时间。每天下午四五点开门,营业到次日凌晨三四点,人员有限,只能把表面的污渍洗一下。到年底,花几千块,再找专业洗厨房的人,把油垢洗掉。
速度,是更关键的因素。
“现在生活节奏很快,哪怕是我们这种小县城,客人到店也是要求快。”离开连锁店后,王志强开了一家融合创意菜餐馆。他坚持现切、现炒,但处境艰难,常被客人嫌“出餐慢”。
他不得不参照一些网红店,设置了几处打卡点,消磨时间。也增加了一些包装好的小酥肉、薯条,炸一下就可以出锅。
李文军也说,鲜活,意味着时间。几个菜至少得折腾几十分钟才能送上桌。而客户用餐时间集中,翻台率低,营业额就上不去。厨师现炒,还充满了不可控因素。
相反,连锁餐饮在中央厨房的支持下,提前做好食材,到店直接加热、装盘,口味、品相都不差,出餐快,还能快速翻台。无论是餐饮门店还是商场,都乐见其成。
根据前瞻产业研究院的数据,2010至2020年,中国购物中心的总面积增加了十倍,是线下最核心的消费场景。
华创证券的研究报告指出,2010年后,商圈的购物、餐饮、娱乐占比从7:2:1变为1:1:1,部分商圈的餐饮占了一半。
长江证券2019年的一份研究报告也显示,餐饮是商场的“流量之王”。就月平均接待顾客数量而言,餐饮达到10万量级,排名第二的百货,只有6万。
这其中,连锁餐饮的引流能力又遥遥领先。例如,肯德基月均接待近3万人,外婆家、炉鱼、海底捞等在1.5万-2万人之间。
一位深圳万象城的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他们的连锁餐饮品牌占比超过八成。
连锁,意味着风险可控,有成熟的运营体系、稳定的出品和经过市场验证的盈利模型。一家知名的连锁品牌本身还能为商场引流。对于普通的单体餐饮企业而言,进入商场则是一场高投入的游戏。
仲量联行与戴德梁行方面对南方周末记者补充,非连锁餐饮店想进入商场,与街铺相比,租金普遍更高,还会产生保安、保洁、垃圾清运等物业管理费和商场推广费。店铺设计、装修等要报批。经营效益不达标,还存在被清退的风险。
除了环境和时间,对老板来说,工业化带来更大的好处在于成本。
华创证券的一份研究报告测算,中央厨房可以减少35%的后厨成本。最先被削减的,就是厨师。他们月薪在5000-10000元之间,平均薪水是普通服务员的2-3倍。
李文军记得,他入行时,厨师月薪大概是一两千元。2010年前后,来到四五千元。2016年,涨到七千元。纪晓光说,最近两年,逼近一万元。一位好厨师,工资能到一万两千元,还有两天休息。
中国饭店协会发布的《2019中国餐饮业年度报告》,对全国近两百家餐企进行调研,结果显示,2018年,人力成本普遍占营业额的15%-32%。
2013年,时任中国烹饪协会副会长边疆接受采访时提到,餐饮业的门面租金,每年都在以15%至20%的速度增长。十年间,租金价格猛涨近5倍。“企业很大一部分利润都贡献给了房产商,等于在为他们打工。”
上述报告显示,2018年大部分餐企的房租及物业成本占营业额的6%-18%。原材料进货成本,占41%左右。
租金没法控制,能缩减的只有人工和食材。半成品、复合调料嗅着这种成本焦虑,进入后厨。
腰花,是打好刀的,解冻就可以直接炒。杭椒牛柳,牛柳也是腌制好的,非常嫩,还比买新鲜牛肉便宜。
李文军形容,这些冷冻产品,配料表“很丰富”,很多添加剂他都不认识。初期,这些食材大量用在婚宴上,散客用得少一点。
根据《2022年中国连锁餐饮报告》,引入半成品菜的餐厅,成本可以节约8%,其中人力成本节约6%。
陈利明在江苏经营着一家主打新鲜现炒的川菜馆,大厅有8张桌子,还有6个包厢。保证新鲜、现炒的代价是,他这家只有14桌的小店,每天的营业额不超过6000元,就要亏损。
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后厨,切菜和备菜两个人、炒菜两个人、炸小吃一个人。每个月,员工工资要发6万-7万元。
如果食材换成半成品或成品,至少能减去两个人,一个月能省一万多元。他此前担任过餐饮集团的管理者,“当时我们一个厨师的工资,能请两个预制菜‘师傅’”。 食材则能省得更多。
他发来的和供货商的结账单显示,12斤新鲜牛腩,452元,每斤进货价38元。从市场买一只三黄鸡,30元左右,炒鸡放半只,每份炒鸡卖38元。
据他了解,一些半成品、成品的进货价,都不超过10元。比如,熟的牛头肉,不到9元一斤,比生的还便宜;“西装鸡”8-10元一只,冻货市场或网购,每只4元,“市面上大部分炸鸡、烤鸡都用它”。
纪晓光说,现在的一些小店铺,几乎都是预制菜。一张菜单拿出来,行内人一看就知道了,除了青菜,都是预制的,甚至连菜单都不用自己做。
他拿潮汕菜举例,蚝仔肉炒花甲,袋子里拿出来炸一下、加热一下就可以。一道炒田螺,调料都不用放,拆开包装,放点姜葱蒜,加热。一包7元,可以卖到28元。
吴苗苗也见证了越来越多的“科技与狠活”。骨汤膏放一点,整锅水跟骨头熬出来的一样白。色素一滴,颜色就特别好看。
他见过“最炸裂的”,是牛肉膏。一桶黑色的膏,把切好的猪肉倒进去搅拌,泡一小时,取出来就可以当牛肉卖,“满嘴牛肉味,太狠了”。
不过,不同的后厨也有差别。一位做过五星级酒店行政副厨的受访者说,他没见后厨出现过预制菜。“集团对食品卫生安全的审计,最重要的就是对添加剂的监控,加多少小苏打都要计量,并且记录。”

对于餐馆老板来说,租金难控制,唯二可以压缩的成本就是人工和食材。视觉中国/图
当资本注入餐饮业,标准化和规模化成为目标,减少对厨师的依赖,是手段,也是目的。
卿永在演讲中总结,过去十年,绝大多数上市餐饮企业,基本都不依赖厨师或技术人员,而是高度标准化。
王志强在连锁餐饮店做区域负责人时,职责就是拓店、巡店,确保所有人按规定流程执行。比如鱼片烫20秒,是沸水还是冷水下锅。
他形容,门店操作就是工厂流水线,炒锅岗还需要点技术,其他的,培训几天就能上岗。“传统厨师肯定受不了这样的后厨,因为它跟烹饪没太大关系,而是公式化的出餐。”
他说,如果顾客反馈东西不好吃,厨师不像以前,去想是不是盐放多了,而是想是不是解冻没解好。
现在的后厨,葱姜蒜都是调料包备好的。从前,学徒们用员工餐练手,现在,连员工餐都是预制的。比如早餐吃皮蛋瘦肉粥,人家真的送来一大袋子皮蛋瘦肉粥。
2025年11月19日中午,在北京簋街的一家餐饮店,老板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希望2025年快点过去”。
2018年,他开了这家店,牛蛙、小龙虾、鱼坚持现杀。2023年至今,营业额一路下降。最惨的一天,就在11月,只有1000元。房租一年60万元,四个厨师的工资每月将近四万元。日营业额1万元才能保本。“去年还能持平,今年,一定赔。”
消费整体低迷外,他反思,是自己和厨师长的思维老化了,菜品没创意。他尝试过创新,用荔枝炒宫保鸡丁,在牛蛙锅里加年糕,但效果一般。
“你做得漂亮、有创意,顾客愿意拍照上传,才能传播。”他指了指眼前几个大白盘子,感慨摆盘毫无设计。压力之下,他今年辞掉了一个厨师。
四川省川菜对外交流促进会副会长唐敏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当下,对厨师有了新要求,得会做“漂亮饭”,会摆盘。
现在人们喜欢“手机先吃”(吃饭先拍照)。于是有的饭店招了灯光设计师,研究什么样的灯光,拍出来的菜好看。还研究餐具,“白盘子反光,拍出来就是不好看”。考验的不仅是做菜技术,还有审美能力。
一位老厨师对此很不赞同,“中餐讲究的就是食补、味道”。他承认,摆盘是美食的一部分,但新鲜现炒的中餐很少能实现这一点。他为厨师被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影响而感到遗憾。
吴苗苗今年34岁,入行17年,从分不清酱油的小白,成长为一家酒店的厨师长。结婚生子,房子买了,车也有了。危机感却越来越强烈。
在厨师招聘群里,他留意到,有的招聘条件只要能炒、会翻锅就行。以前会特别要求,掌握什么菜系,甚至明确某项技术,比如:会拔丝,会摆蝴蝶盘。
一些店砍掉了高薪的厨师,就连他自己的后厨,也大多是三十多岁的人。“年纪大的,接受新鲜事物能力差,干不动,工资还高”。
他也有危机感,“40岁或年纪更大之后,我是不是也要再回头拿5000块的工资?”
老师傅被砍掉的同时,吴苗苗发现,这行也留不住年轻人,以前自己哄着师傅,现在又得哄着徒弟。
徒弟们越来越无所谓,“不要我拉倒,骂我两句,我就不干了。以前,我们头被打蒙了,还得坚持干,因为你不干,有100个人替代你。现在,没有了”。
他带过88个徒弟,最近有几个离开了。有去卖车的、进厂的,也有做生意的,或者想做网红直播的。总之,不选像厨师这样,需要从基础开始一点点学起的行业。
“技术好像不吃香了,我们学了一辈子厨师,所有青春都砸进去了,到后面如果工资越来越低、越活越窄,怎么会没有危机感?一家老小都等着养。”
陈利明也招聘过一位员工,“看了一眼后不愿意来,说我们活太多了。我们要剐鱼片,人家只需要拆个袋子。我们牛肉要切,人家也只需要拆个袋子”。
“潮汕名菜‘龙穿虎肚’几乎吃不到了。”纪晓光说,这道菜要先把猪大肠洗好,鳝鱼剥剩下一层肉,把笋、香菇、木耳作为馅料放进去,再用大肠包住,卤后再炸,最后切。制作时间长,工序繁琐,成本也太高,好多厨师已经不会做了。“做着做着,菜都做没了,都成了包装的。”
预制菜带来的失落也在于此。纪晓光说,学了那么多年,刀工、火候、调味,每个细节都凝聚着汗水。看到工厂出来的预制菜口味稳定,会怀疑这种慢工出细活的意义何在。
“厨师自我身份的认同,很大的程度来源于我能做出和别人不同的味道。”这也是纪晓光心中,烹饪的魅力和灵魂所在,“但这个核心价值被工业化轻易地覆盖了。”
他看到,厨师的价值也在不断分化。
在快餐、团餐领域,预制菜是主流。厨师就像是食品工程师和品控师。
在中高端餐饮中,厨师的技术、创意、对食材的理解,仍是无法替代的核心竞争力。
李文军说,在连锁餐饮体系,厨师月薪大概是五六千元。但在高端会所,可以达到两万元。
他在高端会所做了几年,2021年前后,开始在北京做上门家宴。价位在人均200元至800元之间。“生意谈不上有多好,但几乎每天都有活儿。”
消费者的选择,也正在为新鲜现炒撑开更大空间。
美团数据显示,2024年1-5月,大众点评和美团App搜索中,“鲜活”二字的增速达135%,“新鲜”增速99%,“现炒”增速71%。在评论中,新鲜度成为“基础信任货币”,消费者普遍愿意为此多付20%的钱。
11月18日,南方周末记者走访了位于北京的新东方烹饪学校,中餐教室里挤满了男生,女生更多地出现在西点教室。
两位学了一年的学生说,他们因为爱吃、爱做饭选择了学厨。“自己做出来的菜好看又好吃,就觉得很开心。”对于未来,学校说可以包分配,去酒店或酒楼工作,每个月保底工资五六千元。
一位工作人员介绍,毕业的学生大多去了连锁餐饮店,不会选择街边的单店。最近几年,也有很多学生去融合菜馆。
当被问到是否担心预制菜对后厨的冲击时,两位学生笑了笑,“自己技术好,不担心”。

北京新东方烹饪学校,正在练习基本功的学生们。南方周末记者 梁婷 摄
作为前辈,纪晓光也保持着这种乐观。在他的理解中,预制菜替代的应该是重复低效的劳动。它和厨师的关系,更像是原料和画家。
“一位真正的画家,不会因为管装颜料的出现而失落,反而会因工具的进步,更专注创作本身。时代逼迫我们思考,除了重复性的体力劳动,我还能提供什么不可替代的价值?”
在他大排档的后厨里,几锅白粥沸腾着,现切的海鲜摆在一边。和南方周末记者通话时,是周日早上8点,他结束了前一晚的营业,细数着砂锅粥好吃的秘诀,从用红泥土做的砂锅,到采买几十块一斤的扇贝、核桃做料……他坚持着这些做饭、吃饭的讲究。
“人生最重要的,可能就是每天想想吃什么,吃得好就开心。就像美食家蔡澜说的,吃吃喝喝,就是人的一生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文军、陈利明、王志强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梁婷 南方周末实习生 黄柏涵
责编 张玥
更新时间:2025-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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