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溃疡（一）：伊朗现代化进程的政治死结

200架次空袭、300多颗导弹炸弹，把伊朗-波斯文明的现代化“进度条”又炸回去一大截，以中国人的视角看待1979年霍梅尼革命后的伊朗，会有这样一种感觉：

这个国家仿佛要在不到50年里，将1840（鸦片战争叩关）-2025（中国完成“十四五”规划）这三个世纪里中国尝试过的所有现代化路径全部再试一遍，以更加恶劣的地缘环境、更加薄弱的国族建构、更加贫瘠的物产资源、更加稀少的人口基数，探索出“伊朗式现代化”的终极形态。

所以你会看到，伊朗存在阿塞拜疆族教士集团与波斯主体民族之间“满清八旗”式的矛盾，存在主张融入西方的亲美派与保持民族独立的本土派之间的“洋务派”矛盾，存在伊斯兰教众与世俗化精英阶层之间的矛盾。

每个大矛盾的内部，往往又能拆成许多个小矛盾——虽然叫做“小矛盾”，但是又几乎不可能调和。

伊朗武装力量以其派别混乱而多受诟病，因为其中同时存在着“八旗兵”、“护教军”、“十字军”、“太平军”、“义和团”、“新军”、“国防军”、“国民革命军”和地主民团、部落武装、亲兵家丁，教士集团能拴住文官政府、各路军头，把这些散兵游勇归拢到大致相同的方向上一致对外，已经很了不起了。

伊朗武装力量由伊斯兰革命卫队和正规军组成，革命卫队也有海陆空三军编制，曾于2019年被特朗普列为恐怖组织

就拿著名的“伊斯兰革命卫队”来说，这支部队独立于伊朗政府军系统之外，受教士集团控制，看起来是一支“护教军”，但是伊朗教士集团高层几乎全部由阿塞拜疆族组成，所以这又是一支“八旗兵”。

伊朗虽然以伊斯兰教为国教，但又是伊斯兰-阿拉伯世界里的异类（波斯人）+异端（什叶派），革命卫队在宗教矛盾中起着“十字军”的作用。

最后，伊朗还是个政教合一的国家，革命卫队本质上更接近太平天国的“太平军”。

而革命卫队内部还有“圣城旅”和“海上革命卫队”两个分支，前者是狂信徒+特种部队+情报组织的集合体，前指挥官就是大名鼎鼎的苏莱曼尼，专门负责输出革命，后者是高度依赖军事科技的技术兵种，与伊朗政府军互相协作保卫海疆，很难说“海上革命卫队”到底更加忠于教士集团，还是更加忠于伊朗共和国政府和波斯民族国家。

从中国工农红军到八路军、解放军，过去一百年里我军思想内核用“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就可以完美总结、说全讲透，伊朗军队的思想内核用五百万字都说不明白，光一个“为何而战”的问题就能让这支军队大脑死机。

就说伊朗近些年被以色列反反复复的炸，其中绝大多数袭击明显都有内鬼出卖，但伊朗人到现在都没搞明白内鬼到底是哪一边的。

看革命卫队不顺眼的文官政府？很有可能，因为革命卫队是伊朗政府掌握军权最大的阻碍。

与革命卫队存在定位冲突的国防军高层？也有可能。

在6月13日的袭击中，伊朗武装力量地位最高的四个人死了仨：伊朗武装力量中央司令部司令阿里·拉希德、伊朗革命卫队总司令侯赛因·萨拉米、伊朗武装部队总参谋长穆罕默德·巴盖里。

这三人都是革命卫队出身，唯独一个非革命卫队出身的阿卜杜拉欣·穆萨维安然无恙，并在同僚死光后被火线提拔为伊朗军队最高指挥官，伊朗武装部队总参谋长。

当地时间6月13日，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颁布法令，任命伊朗陆军总司令穆萨维为新任伊朗武装部队总参谋长

关键岗位人员被收买导致情报泄露？

波斯人对阿塞拜疆族的民族矛盾？

伊朗军队内部倾轧？

教派矛盾？

情报失误？

伊朗总统甚至哈梅内伊自己就是最大的“伊奸”？

这或许是一个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谜题。

人类军事科技进入核武器时代后，伊朗一跃成为世界上最能享受“军队现代化”buff加成的国家，没有之一。

伊朗全国平均海拔1200米左右，一半以上地形是高原和山地，其余都是人烟稀少的沙漠，伊朗国土地形天然对核武器防御力拉满，一颗原子弹丢下去，可能只会炸掉一条山沟里的半个村子外加50只羊，隔壁村种地放羊几乎不受影响。

如果遭遇史无前例的大规模核战争，伊朗完全可以把全体国民疏散到山区，就算把欧美现存核武器都投放到伊朗的群山、沙漠，未必能毁掉其国家体量的10%。

如果打常规战争，伊朗的山地地形就是热兵器时代最好的炮兵阵地与导弹掩体，抗美援朝战场上一座上甘岭给美国大兵带来七十年刻骨铭心的记忆，而一个统一、强大、先进的伊朗可以复制出一万场上甘岭战役让敌人去啃。

伊朗典型地貌，高原主体、山脉环绕，集复杂性、崎岖性和广阔性于一体

现代化的伊朗，可以成为欧亚大陆中心地带最坚固的地缘堡垒，可以轻易扼住亚欧非诸国贸易往来的咽喉。

问题在于，如今的伊朗，对于现代化带来的好处垂涎欲滴，对于现代化要付出的代价嗤之以鼻。

铸牢共同体意识，实现国家-民族双重构建？不行，我就是要把政教合一体制维持到底，阿塞拜疆教士团永不动摇。

全民世俗化教育，对外开放发展现代科技？不行，宗教事务关乎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伊朗宗教警察也是要赚工资吃饭的。

外交上远交近攻，建立伊斯兰国家统一战线？不行，“沙伊和解”这步好棋，还要万里之外的中国帮忙落子。

选条好大腿抱紧，跟紧中/美任何一个国家躺赢？不行，伊朗民间反华情绪极为强烈，上层在中美俄之间反复横跳。

做好国内改革发展，借助外力推动国家转型？不行，教士、军方和文官利益不一致，形成一个长期稳定的现代化发展战略完全无望。

彻底投降融入西方，想办法成为第二个日本？不行，想跪也没门子，中东有个以色列，伊朗都被逼急眼要跪印度了。

在战火中淬炼一个国家，全民交血税打仗凝聚共识？更加不行。

四次中东战争，巴列维伊朗置身事外不说，还和以色列眉来眼去；霍梅尼革命后，唯一一次“立国之战”是和伊拉克打什叶派内战，用一百万人伤亡交学费，自此伊朗全国上下畏战如虎，朝着政教合一高压锅一路狂奔。

想通过发展核武器实现国防安全，但又保不住科学家，伊朗核物理科学家安全系数甚至低于韩国总统。

想对外输出革命制造安全缓冲区，唯一一个有进取之心的苏莱曼尼被美国一剑封喉，后继无人直接哑火。

成为地区性大国带来的好处，样样都想要；作为地区性大国付出的代价，片叶不沾身。

看着伊朗，我想起电影《夏洛特烦恼》里的一段剧情：

——大傻春，你要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