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4日,著名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于美国溘然长逝,享年95岁。他的一生,如同一部波澜壮阔的史书,横跨新旧两个时代,承载着无数的故事与思考。他是旧时代的新人,以崭新的视角和理念探索历史;他亦是新时代的旧人,坚守着传统知识分子的风骨与情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像一座桥梁,承担起弥合时代裂缝的重任,留下了诸多影响深远的作品与难以磨灭的记忆。
1930年7月,许倬云出生于江苏无锡的一个世族大家。家族世代书香,文化底蕴深厚,父亲许凤藻更是参加过辛亥革命,后官至国民海军少将。虽为武官,许凤藻却有着文人的修养与气质,这对许倬云的成长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许倬云的名字取自《诗经》中的“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寓意着他如浩瀚银河般闪耀。而家族“穷无矢志,富不癫狂”的祖训,也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印刻在他的心中。
然而,命运似乎在许倬云出生时就给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他与孪生弟弟一同降临人世,弟弟身体健全,而他却患有先天肌肉萎缩。这一疾病使得他的手脚弯曲,行动极为不便,生命的轨迹从一开始就偏离了正常的轨道。当同龄的孩子们在街巷中欢快地奔跑嬉戏时,许倬云只能被困在家中,他的活动范围在7岁之前仅仅局限于家门口。没有伙伴,无法像正常孩子一样上学,他的童年时光被孤独紧紧包围。
乡人路过他身边时,眼中往往流露出悲悯的神情。但这个小小的孩子,并没有被命运的不公打倒。家族深厚的士大夫背景赋予了他底气,让他养成了爱读书的习惯,也拥有了常人所没有的独特视角。
由于无法去学校接受正规教育,家中的书房便成了他的学校。父亲阅读的书籍,他总是跟随其后一一捧读。他读的第一本书,是父亲亲自教授的《史记·项羽本纪》。
从那时起,他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沉浸在浩瀚的书海之中。他尤其偏爱各种中外人物传记,在那些伟人的文字中,他找到了心灵的慰藉,内心逐渐明朗,孤独感也随之慢慢消解。
在许倬云的回忆中,“当时我的功课非常偏颇。文、史方面的知识足够用,可数、理却完全没有基础。几位老师便专门为我指定了一些书籍,像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等,这类书籍对我的影响巨大。”这些书籍如同点点繁星,照亮了他求知的道路,也为他日后在历史学领域的深入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许倬云的童年,正值日军入侵中国,战火纷飞,硝烟弥漫。那种战乱的气氛,如同阴霾一般,深深笼罩着他的生活,深入他的骨血。抗战的经历,如同一条无形的线,贯穿了他的一生,对他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他的父亲在抗战期间负责供应军粮民食,这一职责使得他们一家不能远离前线。年仅7岁的许倬云,不得不跟随父亲四处奔波。
他们常常借住在老百姓家中,睡在借来的铺盖上。这段经历让许倬云与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紧密相连,他亲眼目睹了贫苦农民的辛勤劳作,看到了孩童们在田地里抓虫子的场景。
童年时期的许倬云(前一)
由于身体残疾,7岁之前他无法正常站立,父亲常常将他安置在农村的土墩或者石磨上。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那里,默默地观察着这个世界,看到了满目的可怜人。
抗战的8年,军民一心,同仇敌忾。前线的士兵撤退到农村时,乡民们毫无怨言,纷纷拿出家中仅有的粮食,大家一起分享。没有粮食时,就共同挨饿。这种军民一家、共患难的精神,深深打动了许倬云。在他的内心深处,农村永远充满着希望,没有挽歌。多年后,在晚年回忆起那段抗战岁月时,他依然激动不已,声音哽咽地说:“我知道中国不会亡,中国不可能亡。”
在那动荡的年代,饥饿与恐慌如影随形,贯穿了许倬云的童年。他曾亲眼看见日本人大肆屠杀平民的残忍场景,有些乡民在踉跄逃命的途中,不幸被日军的扫射无情击毙。这样的生活经历,使得许倬云的内心早早地承载了太多的沉重,他注定无法像普通孩子那样轻松地成长。
晚年回忆这段经历时,他感慨地说:“我知道中国是怎么一步步走来的。”这段充满苦难与艰辛的童年经历,不仅塑造了许倬云坚韧的性格,也让他对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有了更为深刻的思考和感悟。
1948年底,年仅18岁的许倬云跟随父母迁往中国台湾。初到台湾时,日子过得异常艰苦,许倬云清楚地记得那种饿肚子的难受滋味。在这个陌生的异乡,他的身份是流亡学生,然而,幸运的是,他的求学道路却出乎意料地顺畅。
他进入台南二中读高三后半年,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才华,成功考入台湾大学。最初,他选择的是外语系,这其中还有一段小插曲。有位同学的母亲是台大外文系教授,她看到许倬云身体残疾,行动不便,便好心建议他学习外语,将来可以在家中从事翻译工作,以此为生。
然而,开学仅仅三周后,台大校长傅斯年找到了许倬云,对他说:“你应该读历史系,将来你来史语所帮我忙。”
傅斯年是中国近代著名的历史学家、教育家,他独具慧眼,看出了许倬云在历史学方面的天赋和潜力。
傅斯年
许倬云听从了傅斯年先生的建议,从此踏上了历史学的道路。在台湾大学,他如饥似渴地研读古书,从《诗经》《左传》到“三礼”“四史”,广泛涉猎。期间,他有幸师从李济、沈刚伯、凌纯声、芮逸夫等学界大家。这些名师各具专长,来自不同的学术流派,他们的教导和熏陶,让许倬云接触到了丰富多样的学术思想,为他打下了极为扎实的历史学功底。
在这个过程中,一些智慧的种子开始在他的心底悄然萌芽。
师长们对许倬云格外照顾。时任校长钱思亮发现许倬云在学术讨论中,常常滔滔不绝,有时稍显心高气傲。于是,在一次讨论会结束后,钱思亮把许倬云叫到一旁,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即使你的意见是大家最后得到的结论,你也必须等一半以上的别人发抒各人的想法后,你再说出自己的意见。这样,于人于己,都有讨论的机会。”这番话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许倬云前行的道路。
后来,许倬云回忆时表示,钱校长的这番教导,让他终身受益。 在台湾大学的毕业典礼上,钱思亮校长又一次展现了对许倬云的关怀。他心疼许倬云身体残疾,行动不便,担心他在领取毕业证书时会遇到困难,便特意关照他提前上台接受毕业证书的颁发,用心呵护他的周全。
许倬云在台湾大学读研究生第二年时,凭借着优异的成绩,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了“李国钦奖学金”,获得了赴美留学的机会。然而,命运再次跟他开了个玩笑。李国钦奖学金有一条规定,必须是身心健全者才能获得。
许倬云因身体残疾,无法满足这一条件,眼看就要错失这次难得的留学机会。得知消息后的台大校长钱思亮爱才心切,内心愤懑不平。他多次安慰许倬云,并亲自出面,恳求胡适帮忙。
胡适,这位在中国近代文化史上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人物,得知此事后,不辞辛劳,四次前往纽约拜访华侨徐铭信先生。胡适向徐铭信先生详细介绍了许倬云的才华和困境,希望他能捐出一笔奖学金,帮助许倬云实现留学的梦想。
徐铭信先生向来主张科学救国,此前从未在人文方面捐赠过奖学金。但胡适先生亲自上门恳求,让他深受感动,最终破例捐赠了1500元美金,并表示下不为例。
1957年,27岁的许倬云在胡适的帮助下,终于得以前往芝加哥大学攻读历史学博士学位。在台湾基隆码头,他与母亲含泪分别。母亲的心中满是担忧和挂念,自己的儿子身体残疾,却要远渡重洋,去国外求学。
她在许倬云的行囊里仔细地装上了针线,更装满了对儿子深深的牵挂。她拉着儿子的手,哭诉道:“你一定要平安,照顾好自己,学成后定要回来。”这声声叮嘱,如同温暖的春风,伴随着许倬云踏上了新的征程。
许倬云来到芝加哥大学后,仿佛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切都让他耳目一新。他进入东方研究所,这里学风自由,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和学生。在这个多元的学术环境中,许倬云如鱼得水,与各国的同学和老师广泛交流学术。他将历史学、社会学、经济学等多学科的知识融会贯通,逐渐形成了较为完整的理论体系。这段经历,对他后来的学术研究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他的思想也发生了深刻的转变:“关怀全世界的人类跟个别人的尊严。”
在芝加哥大学读书时,许倬云偶然在朋友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加缪的作品。他被书中的内容深深吸引,花了一夜的时间,一口气读完了那本书。书中有这样一个片段:当西西弗再次站起来,举步向山下走去时,他几乎已经与神平等,至少他在向神挑战。这个片段让许倬云在身体遭受病痛折磨时,找到了精神上的莫大安慰,内心的纠结也逐渐消散。他从自己残疾的身体中获得了一则宝贵的经验:凡事不能松一口劲,看东西要看它本身的意义,不能只停留在表面,想东西要想彻底,不能只是浮光掠影。
很快,32岁的许倬云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才华,获得了芝加哥大学的人文科学哲学博士学位。当地的很多大学都向他伸出了橄榄枝,提供了优厚的条件,希望他能留校任教。然而,许倬云却毅然拒绝了这些邀请。他始终记得五年前在基隆码头母亲对他的叮嘱,也记得自己答应过老师傅斯年,将来要回台大史语所帮忙。
青年时期的许倬云
1962年3月2日,学成归来的许倬云已过而立之年。他满心欢喜地回到台湾,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个噩耗——胡适先生出殡的日子。许倬云悲痛万分,他顾不上旅途的疲惫,直奔南港中研院,想要送先生最后一程。然而,由于自身腿脚不便,他无法爬山到达胡适先生的葬礼现场,只能无奈地送到山下。他的心中充满了遗憾,“那时候我心里很难过,胡先生帮忙我出国读书,如果我前一年10月回来的话就能见到他了”。
为了报答胡适先生的恩情,许倬云决定将学问做真做好。他担任了台湾大学历史系系主任,全身心地投入到学术研究和教学工作中。同时,他还和朋友一起创办了《思与言》杂志,希望能够尽一点知识分子的责任,“替中国找一条路”。那时的许倬云,就像当年的胡适一样,不仅在高等学府中为学生们传授专业知识,还积极参与社会事务,为争取民主、讨论自由而发声。
然而,时局动荡不安,父母整日为这个投身学术和社会活动的知识分子儿子提心吊胆。家人希望他能够尽快成家,过上安稳的生活,甚至建议他去乡下随便找个女人回来,生孩子管家就行了。
许倬云听后非常生气,他坚决地说:“我为什么那样就行了!”对于爱情与婚姻,他有着自己的坚持和追求,如同对待自己的学问一样认真。他曾说:“必定要有一女孩子,能识人于牝牡骊黄之外,就像伯乐识马。她看得见另一边的我,不是外面的我,而我也看见这个人。”
许倬云一直在等待那个能够与他产生精神共鸣的女孩,终于,这个人出现了,她就是孙曼丽,曾是许倬云的学生。许倬云担任历史系系主任时,工作非常繁忙,有时只能在周六上课。学生们都想逃课,但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孙曼丽却非常大胆,她直言:“星期六,我要和男朋友出去玩的。”那时,所有同学都对许倬云心怀敬畏,只有孙曼丽不怕他。
孙曼丽长相姣好,家境殷实,身边有很多年轻男孩追求她。但她却唯独欣赏许倬云,欣赏他的个性,欣赏他的不认输。她曾说:“他很有才华,而且从不认为自己身体不方便,就必须要妥协。” 两人志趣相投,相互吸引,逐渐靠近,最终走到了一起。
1969年2月9日,他们携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孙曼丽的同学对此感到十分讶异,纷纷问她:“你怎么敢和他结婚?”孙曼丽坚定地回答:“没什么不敢的。”这句话也成为了她一生的真实写照。 婚后不久,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1970年,为了更好的发展,他们一家远渡重洋,来到了匹兹堡。在婚姻生活中,婚前,孙曼丽仰慕许倬云的才华;婚后,她则无微不至地照料他的生活,保护他的天真,甚至还帮他的书取名。许倬云曾深情地形容妻子:“她是我一辈子的福气。”
两人结婚53年来,前半生是许倬云教孙曼丽很多,她对他十分佩服;后半生是孙曼丽在照顾许倬云,他对她也充满了感激和敬佩。他们相互理解,相互扶持,成为了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当许倬云陷入抗战记忆而落泪时,妻子孙曼丽总是会及时地为他递上纸巾,轻声宽慰他,她就像他的情绪安抚员,给予他温暖和力量。
80岁的孙曼丽曾这样描述与丈夫的相伴生活:“他追求完美,不认为他身体的不完美影响到他人的完美,我跟他在一起从来没有把他当作一个身体有缺陷的人,我们两个上街买菜,都牵着手走路。”当老太太翻看自己当年大学毕业照时,还会自信地感慨:“怎么以前那么漂亮?”
许倬云年纪越来越大,他总是思念家乡。他想念故乡无锡,想念长江边上看雨的时刻。每当这时,孙曼丽就会给他做一道家乡菜。
有一次,吃完妻子做的炖蛋后,许倬云满足地说:“这个真好,味道跟我妈妈做得很像。”
许倬云从不慌张、不摇摆,他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份真。他做学问认真,做人真诚,对国家充满真心。因为这份真,他率性而为,不轻易被时代、被他人、被权势所改变。他常常自嘲:“我,伤残之人,要能够自己不败不馁……我从生下来知道自己残缺,不去争,不去抢,往里走,安顿自己。”
在大学授课之余,许倬云从未停下手中的笔,他著作等身,《心路历程》《万古江河》《中国古代社会史论》等诸多作品相继问世。年迈的他,还努力学会了使用电脑。
对于很多同龄人来说,学习电脑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甚至有人选择放弃。但许倬云不服输,他一点点地学习,每天坚持接收最新的时代讯息,努力让自己的学术研究保持新鲜和活力。这正是许倬云个性的一部分,他始终保持着对知识的渴望和对世界的好奇,永不放弃。
1984年,32岁的王小波远赴妻子李银河就读的匹兹堡大学读硕士,在东亚研究中心做研究生,他挂在许倬云名下注册读书。上课时,师生二人不拘泥于形式,常常一聊就是一个下午,谈话内容无所限制,自由随性。
王小波的坐姿松松散散,许倬云也总是坐不住,坐得东倒西歪,但两人却都感到自由自在。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
当时的王小波开始创作以唐传奇为蓝本的仿古小说,并且已经完成了《黄金时代》的初稿。许倬云看完稿子后,给出了关键性的建议:“文字是矿砂,还是铁坯?是绸缎,是利剑?全看有没有炼字的淬炼功夫。文章要干干净净,而你的文字写得太松、太浪费了。”
这个建议犹如醍醐灌顶,给了王小波很大的帮助。他再次修改《黄金时代》,在文字上狠下了一番功夫,最终使得小说的文字变得非常精炼,腔调戏谑而浪漫。
1991年,王小波的中篇小说《黄金时代》出版发行。
许倬云以读者的身份,在圈内大力推荐这部作品:“我不是作家,我破个例,推荐一本书给你们。”
没想到,《黄金时代》获得了文学奖中篇小说大奖,小说在《联合报》副刊连载,王小波也因此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奖金,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
许倬云曾说:“小波不在我的专业领域之内,我却十分感激他的刺戟,也十分怀念那些问答中埋伏的机会与对人间的深情。”
李银河与王小波
只可惜,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过于短暂。
1997年4月11日,45岁的王小波因心脏病突发,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一个春天的清晨,他悄然离去,没有惊动周围的人。王小波去世后,妻子李银河在接受访谈时曾说:“小波特别佩服的老师没有几个,许倬云是他最推崇的。他经常在文章中提到的‘我的老师’,就是指许倬云。”
许倬云对王小波的帮助,似当年钱思亮、胡适对他的扶持,这份知识分子间的惺惺相惜,在岁月中流转不息。王小波离世后的二十多年里,许倬云时常在深夜想起这位特立独行的学生,那些关于文学与人生的畅谈,成了他心中难以磨灭的温暖记忆。
1999年,69岁的许倬云从美国匹兹堡大学退休。卸下教职的他,并未停下探索的脚步,反而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大众史学的写作中。他曾坦言:“我觉得既然我们老百姓要问老百姓生活上的问题,我们学历史的就应该有交代,老百姓的事,我兴趣最大。”这份对普通民众的深切关怀,源自他早年与底层百姓的朝夕相处。抗战时期在乡村的漂泊,让他亲眼见证了农民的坚韧与苦难,也让他明白,历史不该只记录王侯将相的丰功伟绩,更要书写芸芸众生的悲欢离合。 他的笔触变得愈发平实,却也愈发有力。
《万古江河》中,他以长江黄河的奔流为喻,串联起中华文明的兴衰脉络,从青铜器上的纹饰到市井中的叫卖声,从文人的诗词歌赋到百姓的柴米油盐,让读者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看到每个时代普通人的生活轨迹。罗翔曾评价:“许老先生尤其难得有一颗爱普通人、为普通人寻求安顿的心。”
这种“安顿”,或许正是他从自身颠沛经历中提炼出的生命智慧——即便身处乱世,人依然能在历史的长河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晚年的许倬云,思维依然敏锐如锋。他学会了用电脑查阅资料、撰写文章,指尖在键盘上敲击的速度或许缓慢,但每一个字都凝聚着深思。他的书房里,书架从地面一直顶到天花板,既有线装古籍,也有最新的学术期刊。
他常说:“永远不能离开今天的世界。”每天清晨,他都会让孙曼丽读报给他听,从国际局势到社会新闻,他始终保持着对时代的关注。
对于当下的文化与教育,他有着清醒的忧虑。“今天的文化是打扮出来的文化,是舞台式的文化,教育的是凡人,过日子的人。”
他曾在访谈中直言,“新的理想没有出现,旧的理想被放在一边。我们没有机会再培养一批知识分子,我们现在的知识分子,是网络知识分子,是检索机器,不是思考者。”
这番话里,藏着一位老派学者对知识传承的焦虑,也藏着他对后辈的殷切期望。
许倬云一家人
2018年,《十三邀》节目组走进匹兹堡的公寓,镜头里的许倬云坐在轮椅上,脊背微驼,却目光如炬。当谈及抗日战争时期的经历,这位历经沧桑的老人突然红了眼眶。“满路的人奔走,没有人欺负人,挤着坐船坐车逃难,上车上船都推着老弱妇女先上,自己留在后面。大路上奔走,多少老年人走不动了,给孩子说,你们走,走!”话音未落,他已泣不成声。
那泪水里,有对苦难的悲悯,更有对民族精神的礼赞。抗战八年,他见过饿殍遍野,也见过百姓将最后一口粮分给士兵;见过家园被毁,也见过军民合力筑起防线。这些记忆早已融入他的血脉,让他坚信“中国不会亡”。这种信念,支撑着他走过异国他乡的孤独,也支撑着他在学术道路上不断求索。
晚年的许倬云,愈发思念故乡无锡。他常常说起清漪茶室的评弹,说起巷子里飘来的酱排骨香味,说起小时候在运河边看船只往来的场景。
2000年前后,他曾两次回到无锡,故居早已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站在陌生的街道上,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喃喃自语:“回家了,又好像没回家。”
孙曼丽知道他的心事,时常做些无锡家常菜。一碗简单的炖蛋,要用猪油打底,撒上细碎的葱花,端到他面前时,他总会眼睛一亮:“就是这个味道,和我妈做的一样。”
那一刻,所有的流离与乡愁,似乎都在这熟悉的滋味中得到了慰藉。
2025年8月4日,许倬云在睡梦中安详离世。弥留之际,孙曼丽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回家了。”他或许没有听见,但眼角滑落的一滴泪,仿佛是对这一生漂泊的告别。
这位被预言活不过15岁的残疾人,用95年的生命书写了一个传奇。他没有败给身体的残缺,没有败给时代的动荡,更没有败给内心的孤独。他的书房里,那本被翻得卷边的《史记》还摊在桌上,旁边放着未完成的手稿,字迹虽已颤抖,却依旧工整。
许倬云求学于中国台湾与美国,生命中历经战乱别离。“异乡人”这三个字陪伴了许倬云的前半生,孤单一人,不停迁徙。在门与门之间颠簸,在城与城之间折腾,大半生在海外度过。
他曾说:“往里走,安顿自己。”这不仅是他对自己的期许,更是对每个普通人的启示。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我们或许都在经历着某种形式的“流离”,但正如许倬云所示,只要心中有光,有对知识的渴望,有对人间的深情,就能在历史的洪流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坐标。
他的离去,带走了一个时代的记忆,却留下了无尽的精神财富。那些字斟句酌的著作,那些发人深省的访谈,那些关于苦难与坚韧、关于故乡与家国的思考,终将如《诗经》中“倬彼云汉”的星辰,在历史的天空中永远闪耀。
更新时间:2025-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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