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的第三夜,风从城北的江面爬上来,带着水汽与稻香,也带着我。我踩着银杏叶,像踩着一封封未拆的旧信。叶脉里的纹路,像谁掌心里不肯摊开的秘密。我知道,秋风读得懂——它吹过残荷,残荷便低头;吹过少年额前的碎发,少年便忽然想起去年此时站在操场边等他的那个人。风替我说:别等了,他不会回来了。于是残荷更残,少年转身,把一声叹息藏进书包最里层。
街灯一盏一盏醒来,像迟到的星。我经过巷口卖烤红薯的铁桶,焦甜的雾气缠住脚踝。老人用铁钳翻着炭火,火星溅起,像极了他眼里不肯熄灭的旧事。我蹲下来,买一块最小的。他忽然说:“姑娘,你的手太凉了,烤烤吧。”那声音像被秋风磨钝的镰刀,割不开夜色,却割开了我。我把掌心摊开,让热度一点点渗进血脉,仿佛替十年前那个站在雪地里等父亲的小女孩,收回迟到的暖。
继续走。风把旧居民楼的窗帘吹得鼓胀,像谁的心口忽然起伏。三楼亮着灯,窗台上摆着一排空玻璃瓶,瓶口系着褪色的红绳。我知道那屋里住着一个独居的老太太,她每天傍晚把瓶子摆出来,说“替我接点风,明早给我孙子带去”。可她的孙子在国外,十年未归。风穿过瓶子,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替她说不出口的“算了”。我仰头望,灯光把她的影子钉在窗帘上,单薄得像一片晒干的药引。那一刻,我成了风,悄悄钻进她的窗缝,落在她膝头那本翻旧的相册上。照片里的孩子举着风筝,线却早已断了。
走到城南的废弃火车站,铁轨锈成两根不肯愈合的伤。我坐下来,把鞋脱了,让脚心贴着冰凉的枕木。风从隧道里灌出来,带着铁锈与野菊的苦味。我忽然想起母亲——她总在秋夜给我掖被角,说“脚凉没人疼”。如今我替她疼自己,把脚踝缩进风衣里,像替她把那句唠叨续完。远处,一列不存在的绿皮火车鸣笛,载满未兑现的誓言,哐当哐当地开向1987年的深秋。我挥手,像替所有来不及告别的人,补一个潦草的再见。
回程时,月亮浮在晒衣绳上,像一枚晾凉的邮票。我经过24小时便利店,店员在打哈欠,货架上的饭团冒着孤独的雾气。我买了一瓶温豆浆,放在收银台旁边的流浪猫窝前。小猫用脑袋蹭我的腕骨,尾巴扫过一道转瞬即逝的痒。它不会知道,此刻的风正把豆浆的热气吹成一缕白烟,像替我对它说:活下去,总会有人把黑夜掰开,给你一半黎明。
到家门口,我摸出钥匙,却听见楼上新搬来的小姑娘在哭。她妈妈加班未归,风把她的啜泣吹得时断时续。我折回去,敲开门,把口袋里最后一颗烤红薯递给她。她捧着,忽然不哭了,睫毛上还挂着泪,却咧嘴笑:“姐姐,好甜。”那一刻,秋风穿过走廊,吹乱了我的发,也吹散了她眼里那片乌云。我知道,风替我们交换了体温——她得到此刻的暖,我得到多年后某个秋夜,她或许会递给另一个陌生人的,同样的红薯。
尾声
我进屋,关门,风被挡在门外,却从窗缝塞进来一片银杏叶。叶柄上系着极细的红线,像谁偷偷打了个结。我把它夹进书里——第204页,正好是“人间忽晚,山河已秋”那行。原来秋风真的识字,它读完我所有欲言又止的章节,然后借我的指尖,在别人的故事里,点了一个温柔的顿号。
而我知道,从今往后,每一片坠落的叶子,都是它替我寄出的信;每一个被风拂过却不再颤抖的灵魂,都是我回赠给它的,小小的签名。
更新时间:2025-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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