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39年冬,台北的雨总带着一股子湿冷,黏在人身上像卸不去的愁绪。那时节,“吴石案”刚过不久,街头巷尾还飘着零星的议论,有人说他是“共谍”,该杀;也有人在茶馆角落压低声音,叹一句“将军可惜”。可叹归叹,真要往这桩案子上沾边的,没几个人有这个胆子——毕竟当局正盯着呢,谁愿为一个“钦犯”的家人惹祸上身?
吴石将军的家在一条窄巷里,出事前,邻里常能看见他夫人王碧奎带着孩子买东西,说话温温和和的,是个典型的旧式妇人。出事后再路过那条巷,只见吴家朱漆门紧闭着,门环上积了灰,连邻里往来的脚步声都轻了许多。巷口杂货店的老板后来跟人说,王碧奎曾来买米,问了好几家都没敢卖,最后还是我偷偷塞了一小袋,反复嘱咐“别说是我给的”。说这话时,老板握着秤杆的手还在抖,生怕被人听了去。
那会儿的气氛,就像绷在弦上的箭,谁都怕自己成了那引弦的手。可没过多久,台北城里却悄悄传着两件事:一个年轻的史学研究者,光天化日往吴家跑,帮着王碧奎处理家事;还有个身居高位的官员,没露面,却让吴家避开了不少麻烦。这两人,一个是台大历史系的许倬云,一个是时任台湾省政府主席的陈诚,身份悬殊,却在同一件事上,透出了常人少有的担当。
先说说许倬云。他跟吴石的交情,是从陆军大学的课堂上结下的。早年吴石在陆军大学任教,讲军事史时旁征博引,许倬云当时是旁听生,常带着古籍里的疑问去请教,一来二去便熟了。吴石爱书,曾把自己珍藏的明刻本《孙子兵法》借给许倬云,还在扉页上题了“治学当如治军,需有寸劲”。“吴石案”爆发时,许倬云刚在台大站稳脚跟,有人劝他赶紧跟吴家划清界限,他却揣着那本《孙子兵法》,直接去了吴家。
第一次上门时,王碧奎正坐在门槛上抹眼泪,屋里的孩子饿得直哭。许倬云没说客套话,放下带来的米和油,就帮着收拾散乱的家具。后来他索性每天下班都绕去吴家,有时帮着写家信,有时带着孩子去巷口买糖,遇上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也不躲,反倒挺直腰板说:“吴将军是吴将军,他的家人是他的家人,跟你们没关系。”
有一次,王碧奎要给狱中的吴石送棉衣,可监狱看守说“钦犯家属不得探视”,把人拦在门外。许倬云听说后,拿着自己的教员证赶过去,跟看守据理力争:“棉衣是过冬用的,跟案情无关。你们要是不肯收,我就去找警备司令部说理。”看守见他态度坚决,又怕真闹大了不好收场,最后还是把棉衣接了过去。这事后来传到台大,有人在教员会上说许倬云“立场有问题”,他却当着众人的面说:“我只知道,见人有难不帮,枉读圣贤书。”
除了这些明面上的帮衬,许倬云还悄悄帮吴家处理了存款的事。吴石出事前,把积蓄存在一家银行,出事后银行以“账户涉及案件”为由,不肯把钱交给王碧奎。许倬云跑了三趟银行,最后拿出自己的存款做担保,跟经理说:“这钱是吴太太和孩子的救命钱,你们要是扣着不给,将来有人问起,我就说你们趁人之危。”经理被他逼得没办法,只好把钱取了出来。
而陈诚的帮助,则藏在更隐蔽的地方,却每一次都落在关键处。他跟吴石的交情,要追溯到大陆时期。当年陈诚任国防部参谋总长时,曾要整理抗战时期的军事档案,找了不少人都没能完成,最后是吴石带着史政局的人,用了三个月时间把档案分类整理好,还附上了详细的注解。陈诚后来常跟身边人说:“吴石是个难得的读书人,做学问比带兵还认真。”
“吴石案”爆发后,有人向陈诚提议,要“查抄吴家,揪出同党”,还说要把王碧奎和孩子赶出住处。陈诚当时就驳回了,说:“罪不及妻孥,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吴石犯了错,自有法律制裁,跟他的家人没关系。”他还特意给警务处打电话,强调“吴家的事,除非有我的命令,否则谁都不能插手”。有一次,几个警备司令部的人想以“例行检查”为由去吴家骚扰,刚到巷口就被陈诚派来的人拦了回去,从此再没人敢打吴家的主意。
陈诚从不跟人提这些事,王碧奎最初也不知道背后有人护着,直到有一次,她想给远在大陆的亲戚寄信,邮局说“钦犯家属的信件需审查”,迟迟不肯寄。没过几天,邮局却主动把信送了回来,说“可以寄了”。后来她才从一位省政府的旧友口中得知,是陈诚跟邮政局打过招呼,说“普通家信不用审查,别为难人家”。
吴石牺牲后,当局说“钦犯骨灰需统一处理”,不准王碧奎留存。许倬云急得团团转,找了很多人都没用,最后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托陈诚的秘书递了一封信,说“吴将军一生爱书,就算犯了错,也该让家人留个念想”。没过三天,就有两个穿着便衣的人把骨灰盒送到吴家,还带了句话:“陈主席说,死者为大,给家人留个安慰。”王碧奎捧着骨灰盒,哭得浑身发抖,嘴里反复念着“谢谢陈主席”。
后来王碧奎想带着孩子去美国投奔亲戚,可那会儿“钦犯家属”办签证比登天还难。许倬云又托人找陈诚帮忙,陈诚没露面,却让秘书把签证和一张船票送到了吴家,还附了一笔钱,说“路上用,到了美国好好生活”。王碧奎离开台北那天,许倬云去码头送她,她抱着孩子跟许倬云说:“你和陈主席的恩情,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
许倬云后来在回忆里写,那天送王碧奎走后,他在码头站了很久,看着船慢慢离开港口,忽然想起吴石当年给他题的那句“治学当如治军,需有寸劲”。他说,那时候才明白,所谓“寸劲”,不仅是做学问的韧劲,更是做人的良心——哪怕周围都是冷眼,也得守住那份该有的善意。
而陈诚晚年时,有人问起他当年为什么要帮吴石的家人,他只是淡淡地说:“我没帮谁,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为官者,不能只看立场,不看人心。”这话后来被人记了下来,成了他为数不多的“私人回忆”之一。
如今再回望那段日子,台北的雨早已停了,那条窄巷也换了新的住户,可许倬云抱着书去吴家的身影,陈诚在办公室里驳回“查抄吴家”的场景,却像两粒被时光珍藏的珍珠,闪着温暖的光。人们总说,乱世里的人情薄如纸,可在吴石家人最艰难的时候,偏偏是许倬云这样的读书人,陈诚这样的官员,用各自的方式,守住了那份不该丢的温度。
许倬云后来成了著名的历史学家,写了很多关于中国历史的著作,却很少跟人提当年帮吴家的事。有人问起,他只说:“没什么好说的,换作任何人,见了那样的难处,都该伸把手。”而陈诚的帮助,更是成了一段少有人知的隐情,直到多年后,他的秘书在回忆录里提及,人们才知道,那位以严谨著称的省主席,也曾在暗处,给过一个“钦犯”家庭最关键的庇护。
这世间的英雄,从来都不只是那些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人。有时,一个普通人在冷眼面前的挺身而出,一个官员在规则之内的人情考量,更能让人体会到人性的重量。就像民国39年冬的那场雨,虽然冷,却因为有了许倬云和陈诚这样的人,终究没能冻住那颗该有的良心。
更新时间:2025-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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