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裕舜：人工智能时代，教育如何守护人类价值？

2025年11月21-23日，第八届世界教育前沿论坛在福州隆重举行。本次论坛围绕主题“AI与教育：超越什么？关注什么”展开讨论，海内外专家学者、教育组织负责人、校长、教师、学生等300多位代表参会，300多万观众线上观看。

本次论坛由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德旺基础教育研究院联合主办，香港大学教育政策研究中心、福建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苏州大学新教师基金共同承办，由福州市教育局、福建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田家炳基金会共同支持。

黄裕舜 香港大学哲学系助理教授

人工智能时代

教育如何守护人类价值？

随着人工智能的日渐崛起，有不少人寄望其能在有限资源条件下实现高效产出，从而缓解物质不平等与现实矛盾，化解资源分配的瓶颈。

确实，人工智能能够大幅节省成本、减少开支。例如，在传统的企业环境中，过去可能需要老板、秘书、私人助理，外加一个公共关系与对外事务团队。如今，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崛起，可能仅需一人辅以AI模型，理论上便能承担过去十多人的职责与功能。有观点认为，企业得以减少中间环节，精简管理层，从而将更多资源投入创新与产品研发，这无疑是一大益处。

另一观点则认为，AI能拓展甚至颠覆我们对“可行性”的认知，让以往未发掘的潜力得以显现，并在创新实验中发挥作用。一些人因此认为，AI每年都能将人类创新推向更高的质量维度，实现非线性的飞跃，而不仅仅是沿着现有轨道前进。这也是为什么有些声音对AI给人类社会带来的贡献持相对乐观的态度。

AI也是人类教育与学习的得力帮手。例如，在编写小说、散文或专栏时，若能有效利用AI帮助我们筛选有价值的资讯，评价文章，甚至对写作风格和沟通方式提出反馈，无疑能帮助人高效学习，在不依赖同僚或其他人类反馈的情况下，实现自我提升。

然而，我必须针对这种乐观主义态度提出两点反思：

第一，我们需警惕AI带来的利润与增长是否能真正为社会大众所共享，而非被少数人垄断。

历史早已证明，在尖端科技兴起后的二三十年里，总会出现一个鲜明的滞后现象：即拥有资源、财权、社会地位和政治权力的人，往往能垄断科技的发展与话语权一段相当长的时期，从而去巩固与维护自身阶级利益。从第一次、第二次到第三次工业革命，过去的几百年里，这些变革都在不同程度上导致了社会的撕裂、阶层固化与不稳定。我认为，此次人工智能革命带来的风险远超以往，其取代人类工作的速度与广度，以及其自我复制与学习的能力，都远非蒸汽机、工厂化生产或早期互联网时代所能比拟。

第二，人类的价值究竟何在？有观点担忧，AI的崛起可能冲击人类社会的独特性、自主性，乃至我们自我认知与肯定的能力。

这体现在多个层面。首先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下，日本、法国、以色列等发达经济体的部分发明家或企业，已着手研发或计划推出AI恋人机器人，或利用AI技术驱动的聊天模型，通过高度拟人化的语言为人类提供精神与情感慰藉。它们都倾向于精准投其所好，满足用户的即时需求与情感依赖。与这类聊天机器人互动时，人们会感到无比舒适，因为它总能精准把握你的心思，迎合你的喜好，让你沉溺于一种被理解的幸福感中。在此过程中，我们已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AI的情感操纵，甚至沦为它的“宠物”。随着老龄化、孤独化和少子化问题日益严峻，人类对AI的依赖与日俱增，人与人之间真实的沟通交流又将何以为继？这令我深感忧虑。

其次是就业问题。比如，一位39岁、毕业于清华、北大、牛津的博士，回国后选择成为外卖员。他解释说是为享受送餐的自由，这一点我无意否定。但我们无法回避一个现实问题：当前社会正面临严峻的青年失业挑战。自动化和智能化趋势，可能严重冲击年轻人进入职场和胜任初级岗位的机会。因此，作为教育工作者，我们必须慎重思考，究竟应培育何种人才，以迎接时代挑战。

最后是控制权问题。若AI训练者在训练过程中，未能审慎思考其产出的潜在后果，或无意中触发了AI的某些内在机制，使其选择了与人类福祉相悖的发展路径，我们该如何面对？这种思想层面的碰撞，或许能让乐观者变得审慎，让悲观者看到希望。

我的核心观点是：作为教育工作者，我们应身体力行，捍卫人类的独特性、自主性与自由表达的权利。我们应将那些看似宏大的理念，切实地落地于日常教育实践中。

为此，我提出以下几点建议：

首先，是推动教师从“知识”和“应用识”向“人识”蜕变。当前的教学常强调知识传授，即“知识”的角色——让学生知道“是什么”和“怎么做”。“应用识”则强调学以致用，确保学生能将知识融入生活，避免成为书呆子。但在AI模型日益普及的当下，知识的应用不再是人类独有的优势。AI可以高效地输入信息、核实数据。因此，简单的知识应用已不足以构成人类的核心竞争力，真正关键的是对世界的系统化梳理与深刻理解。

我们更应强调“人识”的角色。AI与人的沟通始终隔着一层屏障。AI缺乏生命的有机性，缺乏主动求变的意愿与能力。因此，它无法实现人类在私下交谈或公开演讲中那种思想碰撞、情感共鸣的体验。人与AI的沟通，远不如人与人之间那般流畅，并深具同理心。我预见，在未来二三十年这一转型期内，若教师能着力培养学生的人际交往、伦理思考和沟通协作能力，深化他们建立情感连接的能力，那么我们的学生在未来职场将具备显著的竞争优势。同时在职场之外的个人发展与家庭生活中，也能守护人类独有的情感丰富性与深度连接。这是AI难以取代的。

第二，我们应引导学生反思根本问题。我们真正了解身边的人吗？“认识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人的价值何在？人与人连接的基础，是利益交换，是肤浅的意识形态共鸣，还是有更深层的相互理解与默契？这些都是值得我们与学生共同探讨的根本问题。

第三，我们应培养学生超越简单的跨学科知识整合，进而能够驾驭不同学科，并敢于沿着学科的边界，追问他人不敢问的、关于知识与探索的根本性方法论问题。许多学生习惯于问“老师，这题怎么答？”“如何才能拿分？”他们习惯了选择题式的思维，非黑即白。我会告诉我的学生：“在我的课上，论文没有绝对的对错，关键不在于答案，而在于你所采用的方法论——你为何选择这种方法来思考、探讨和回答问题？”AI可以将现有方法论应用得滚瓜烂熟，但它很少会去反思或批判自己所使用的方法论本身。

作为教师，除了鼓励学生跨越学科，更要引导他们思考：学科为何存在？学科间的边界由谁划定？谁在定义“科学”？谁又能从AI的发展轨迹中获益？这些都是根本性的批判性问题。欧陆哲学中的批判精神，其核心正是敢于提出那些他人认为没必要或不想回答的问题。

最后，关于AI发展衍生的机遇，AI绝对并非一无是处，它也能为人类社会带来裨益。但我担忧的是，随着AI在商业、社会及各基础设施层面的普及，我们可能反被其奴役。过度依赖AI模型，会导致人类自身能力的萎缩。总而言之，教师应鼓励学生接触和运用AI，但更要引导他们思考：如何利用AI开阔视野、提升效率，而非将自己的思考与行动能力外包给AI，放弃那些本应由我们亲自完成的事情。

（本文根据作者在第八届世界教育前沿论坛的主旨发言整理。）

关注教育 | 就是关注中国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