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罩在欧陆上空的乌云迟迟未能散去,在西北一隅的英伦三岛,球员们还在乘坐新式的交通工具前往伦敦、前往兰开夏工业带,球迷们则聚集在酒馆里,等待着电报中球队进球的消息,他们时而说着工厂的劳苦生活,时而痛骂球队的对手。曾经参与足球运动的贵族老爷们如今都在各自的官邸中安详度日,有的贵族也要每天回到嘈杂的议会,听着德国人在欧洲的各种军事部署。
这是1914年的岁月,那个老旧的欧洲,普林西普还没有将那颗子弹射进斐迪南大公身体里。但当时的欧洲大国官员们都意识到,一场重塑欧洲命运的大战一触即发。
从英格兰职业足球联赛创立到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这26年间,进入球场观赛的人数愈来愈多。在英格兰,足总杯决赛是整个赛季最多观众的比赛。1888年,决赛在椭圆球场举行,观众有17000人;到了1913年,赛场改至水晶宫球场,现场有120081人共同见证阿斯顿维拉击败桑德兰。但不只有千载难逢的场面能吸引群众,职业足球联赛的首个赛季有12支参赛球队,总计约有六十万人观赛。到1905-1906年赛季,职业联赛的观众总数已超过八倍,达到五百万人。到了1914年,光是甲级联赛的比赛,进场人数就有近九百万人。再加上足总杯、乙级联赛,以及英格兰东南部和东北部地区的半职业联赛,单赛季付费进场的观众人数更攀升至近一千五百万人。
足球在英格兰自此不再只是一项单纯的消遣,还成了一种社会现象,规模之大,聚焦程度之深,使其渐渐能准确反映爱德华时代帝国晚期荣景之下主要的经济、政治和文化轮廓。
英格兰足球与英国的经济一样,能成为领导势力并不是因为技术成熟,而是因为起步领先于他人。两者都在薪资微薄有限、小公司和小球会自成派系、低投资导致低收益的劣势下存活下来。政治方面,各足球协会与各职业联赛的关系反映了贵族阶级与北部城市新兴资产阶级之间做出的妥协,也包含了贵族阶级以及新型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的妥协。至于文化和人口方面,足球清楚地展现了工人阶级的印记,单凭规模人数就足以确保工人阶级不能被排除在这一民族主义政治和运动之外。
英格兰的足球随着科技革命所带来的技术大爆发而持续发展,参与人数越来越多,所带来的经济收益也不容小觑。尽管极端球迷的暴力行为给警察们带来了数不尽的困扰,但毫不夸张地说,足球成为了这些工人阶级的生命之一。
一切的欣欣向荣最终撞上了那颗子弹,那颗远在数千里外的巴尔干的子弹。它结束了一位王公的生命,也结束了那个旧的欧洲,击碎了高速发展的英格兰足球。
眼看德军跨越比利时取道攻入法国,向来低调处于英格兰体育文化核心的民族主义突然抬头。爱德华时代的贵族运动员们似乎很期待与德国人进行一场“骑士一样的决斗”,贵族老爷们相信自己很快就能狠狠教训欧洲的日耳曼蛮子一顿。运动界吹响的从军号角,暴露了自维多利亚时代以来源远流长的民族主义,《标准晚报》(Evening Standard)头版标题写出“先尽义务再谈运动”(Duty before Sport),橄榄球联合会深受这篇文章的影响,中止了战争期间的赛程。板球联赛的赛季当时几乎快结束了,但当时的约克郡板球队的队长怀特(A. White)就在对兰开夏的比赛中退场,加入当地所属的军团,随后开往法国前线。
英足总和足球联赛的官员们与大多数人一样,觉得欧洲战事到圣诞节前就会结束。他们认为,足球可以为国内排遣压力,并提供绝佳的休闲消遣,所以何必现在中止比赛呢?这并不是说足球就没有义务要尽,足球界的相关官员与管理人员与帝国战争部密切合作,同意让军方使用球场与其他设施,供军队操练或储备军需物资。除此之外,英足总也举办多场表演赛为各种慈善团体募款;最重要的是,球会同意扮演军方的招募单位,组建大英帝国的新一代平民志愿军。
这些事情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因为大英帝国纵然握有权力和强力意志,但除了破坏罢工和以其他形式镇压工人以外,国家干预工人生活或与之交流的能力其实很有限。球会和足球比赛是号召青年工人的绝佳工具,要打这场现代工业化战争,军队亟需要这些青年工人来当不可或缺的炮灰,战争部在每场球赛都会派遣征兵官来到现场,接受观众或球员当场登记入伍。《泰晤士报》声称,至1914年11月前,受职业球员于开赛前宣扬的当场报效入伍的感召,共有超过十万人报名从军。这表示全国招募的军力近半数是透过足球比赛达成的。近五千名职业球员之中,有两千人入伍,只有六百名未婚的职业球员没有应募参军。
但这所有可观的事情对于当时议会中日益喧嚣的保守好战势力来说都是虚名,保守党官员及贵族乡绅在这个时刻都下定决心要中止这项工人阶级的职业运动。根据档案记载,一位名为查宁顿的贵族在报纸上刊登评论,对足球界进行猛烈批评:“瞧瞧我们和别国的差别有多大,比利时已经有三名知名国脚为国捐躯了,而我们呢?我们应该给我们的足球运动员穿上军装,把他们送到欧洲大陆去!”
不仅如此,查宁顿还说服富勒姆俱乐部让他在赛前以募兵为题向观众和球员发表讲话,但他很快就偏离了这个主题,他开始在克拉文农场大肆抨击足球,斥骂球员和观众逃避责任,不肯为国捐躯。结果显而易见,他最后在大批警察的护送下才走出球场,现场观赛的球迷对他充满嘘声,甚至有部分球迷想要跨过看台,到贵宾包厢将这位老爷揍一顿。一方面,这位老爷在球迷们看来就是一个欠揍的贵族,工人阶级球迷们早就想把贵族老爷痛扁一顿,但最为重要的是,他忽视了足球带给战争中惴惴不安的平民的正向反馈,在战争早期,这是球迷们为数不多可以庆祝的事情了。
战争当然没在圣诞节前结束,战火才正要蔓延,足球的声誉日渐衰落,在1915年春天又更进一步遭受打击。当时面临降级危机的曼联在老特拉福德以2-0击败联赛排名中段的利物浦。实际上,这场双红会的结果是包含双方队员在内一群球员事前就讲好的,他们考虑的不是谁会晋级谁会降级,大家心里有数——下个赛季根本连比赛都不会有。他们在意的是之后没钱维生,所以安排了一场小赌局。为了确保最后比分是他们押注的2-0,一名球员故意踢失点球,还有一大堆射门直接飞上看台。比赛中还明显看到双方球员集体霸凌利物浦一名不知情的前锋,他在比分已经二比零的时候差点又得分。
根据各方说法,这场比赛大部分观众看得清清楚楚,而这则丑闻后来遭到揭发,让保守党报纸又拿到有力的把柄谴责职业足球还继续比赛。
足球联赛一方面受到狂热爱国人士的道德攻击,另一方面,战时经济不振的严酷事实也对足球行业造成重大打击。愈来愈多的男丁被征召入伍,送上战场遭到德军屠杀,球场内的观众也日渐减少,只有卢顿和沃特福德逆势成长,但这仅仅是因为两队的所在位置都靠近军队训练场,招募的新兵会在这里训练成军人,也能在训练之余来球场看一场比赛。
到了1915年年初,观众人数大幅滑落,球会收入骤减,少数未上战场的职业球员薪资也不得不削减。军队征用铁路使得前往客场出赛难上加难,军需工厂每个星期又带走更多人力。足球联赛咬牙苦撑,最终埃弗顿拿下冠军。谢菲尔德联和切尔西踢完了该赛季最后一战,也是大战期间最后一场比赛——足总杯决赛。
1915年4月24日,在曼彻斯特的老特拉福德,足总杯决赛打响,对阵双方是谢菲尔德联和切尔西。按照惯例来说,每年的足总杯决赛举办地应该设在伦敦的水晶宫球场,但由于皇家海军征用了该球场,考虑到交通问题,英足总才不得不将比赛移师曼彻斯特。
切尔西本赛季联赛表现不佳,最终排名第19,仅比垫底的托特纳姆热刺高出1分。蓝军整个赛季都未能在客场取得联赛胜利,然而,杯赛却截然不同,他们取得了一些出人意料的出色成绩,一直杀进决赛。谢菲尔德联尽管排名比切尔西高,但谢菲尔德联的进球数却远远少于切尔西,他们在本赛季的进攻效率极其低下,而这也成为切尔西球迷的希望所在——他们希望用更高效的进攻将谢菲尔德联击败。
随着决赛日临近,由于战争的阴影始终笼罩着英国,现场的兴奋和媒体报道却远不如往常。决赛期间,曼彻斯特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部分原因是整体氛围令人沮丧,但也与英国经典的异常阴沉、阴雨绵绵的天气有关。谢菲尔德人对这场比赛的感受五味杂陈,许多人认为这场比赛不应该举行。《谢菲尔德每日电讯报》的一位作者则声称:“曼彻斯特在这样一个充满死亡和破坏的时期举办如此盛大的体育赛事,是给这座城市带来耻辱”。
但观众挤满了看台对面和每个球门后的宽敞露天看台,用各种各样的帽子和雨伞尽可能地遮挡着。现场还有大批身着制服的士兵,其中一些正在休假,还有一些身上缠着绷带,以保护他们在前线所受的伤。他们把帽子拉得很低,把大衣领子拉得很高,以抵御刺骨的细雨。正是由于人群中如此多的制服,才有了“卡其色决赛”(Khaki Final)这个说法,这是英格兰足球历史上少数几场拥有专属绰号的杯赛决赛之一。《曼彻斯特卫报》尖锐地评论道:“那些没有穿制服的观众应该穿制服。”《谢菲尔德每日电讯报》准确地预测道:“可以肯定地说,只要这个国家还在卷入这场正在进行的世界大战,就永远不会再有杯赛决赛了。”
知名作家乔治-奥威尔曾在一篇报道中写道:“体育比赛认真起来就与公平竞争没有关系了,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场比赛在谢菲尔德联球员那里来说确实很认真,而且当时观众仍旧爆满,普通平民、战争伤员、军人,甚至还有帝国的战争大臣德比勋爵(Lord Derby)和财政大臣。这场比赛唯一缺少的只有硝烟,但不久,球场上的大部分人就会在英吉利海峡的另外一侧,见到满天的硝烟。
当天有一张照片,视角是从看台上向球场拍摄,相片中站满了身着军装、戴着帽子的军人,他们的身后是白茫茫一片的球场,那是光线过度曝光之后形成的白雾,但从视觉上来看,球场就像是被浓雾遮挡住了,加上英国春季的绵绵细雨,显得格外阴沉。
但就在同一天,同一个时刻,在欧洲大陆的伊普尔战场,氯气毒雾在战场平原上悄悄蔓延,英法军队撤退到距离伊普尔3英里的新防线。仅在那一天,军队就遭受了超过18000人次的战斗减员。
上半场比赛,谢菲尔德联稳扎稳打,在开场阶段顶住了切尔西的疯狂进攻。在比赛的第36分钟,谢菲尔德联球员吉米-西蒙斯将球打进球门,谢菲尔德联1-0领先切尔西。在这粒失球后,切尔西门将莫利纽克斯和后卫哈罗发生了争执,门将认为哈罗应将球解围出去,哈罗则认为门将应该及时出击将球抱住。
先丢一球的蓝军并没有再提振起来士气,而下半场开始后,雾气越来越浓,看台上的观众都看不清球场,就像海峡对面的伊普尔前线。
比赛结束前7分钟,谢菲尔德联前锋阿特利在左路发起进攻,皮球击中横梁后反弹,法扎克利冲入禁区,头球攻门,皮球越过蓝军门将莫利纽克斯,谢菲尔德联2-0切尔西。比赛结束前一分钟,谢菲尔德联球员基钦在中线附近获得球权,并直接冲向球门,将莫利纽克斯引出球门区,并在至少40码的带球后将球送入球门。3-0,谢菲尔德联拿下了这一届足总杯的冠军。
奖杯由德比勋爵授予谢菲尔德联队长阿特利,同时,他还向全场观众及球员喊话:“各位今天同心协力击败对手赢得了奖杯,现在,让我们同心协力为英格兰而战吧!”当时站在他旁边的,是日后的英国首相,时任财政大臣的劳合-乔治。
当时现场观众约有五万人,但在一年之后,有将近六万个和他们一模一样的士兵会在索姆河战役的第一天受伤或者阵亡。这些面目全非的遗骸可以摆满一整座阶梯看台,重伤的人可以坐满两层看台,轻伤和那些还能行走的士兵将坐满另外一边的两层看台,而遭受精神创伤的士兵则会发疯一样涌上草地。
而我们敬爱的战争大臣和高贵的首相大人呢?他们将继续坐在居高临下的贵族包厢,黑丝绒礼帽和名贵的西服上沾满了所有人的血。
更新时间:2025-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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