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法国先贤祠迎来了一位新成员。这里长眠着居里夫人、雨果、伏尔泰等法兰西的骄傲。
如今,前司法部长罗伯特·巴丹泰尔的灵柩在此安葬,以表彰他推动法国在1981年废除死刑的历史功绩。
就在同一周,距先贤祠约七英里的欧洲和地中海文明博物馆(Mucem),一台高达近15英尺(约4.6米)、重达1,763磅的断头台正在冰冷展出。
一边是“废除死刑之父”的国葬荣光,一边是“国家剃刀”的静默陈列,这两场同时发生在巴黎的展览,仿佛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逼视着法国司法史上最沉重的一页。
谁能想到,这台象征着法国大革命血腥岁月的断头台,最后一次执行任务,竟不是在遥远的18世纪,而是在很多人的有生之年——1977年。
那一年,中国刚刚结束十年动乱,美国的“猫王”去世,而在法国马赛,一名名叫哈米达·詹杜比的突尼斯谋杀犯,成为了断头台下的最后一个亡魂。
断头台的诞生,本身带着一丝讽刺的“进步”色彩。
在大革命之前的法国,处决方式是阶级分明的。贵族享受“优雅”的斩首,平民则要面对绞刑、火刑甚至车裂等更为痛苦的极刑。
这种公开处决的场面往往混乱不堪,刽子手技艺不精时,场面更是惨不忍睹。
于是,在启蒙思想的影响下,一种追求“平等”与“人道”的呼声出现了。
医生约瑟夫-伊尼亚斯·吉约坦是主要倡导者之一,他主张用一种快速、无痛的机械装置统一执行死刑,让所有死囚,无论贫富贵贱,都能“平等”地结束生命。
这个任务交给了外科医生安托万·刘易斯,而具体的制造者,则是一位名叫托比亚斯·施密特的德国钢琴制造商。
1792年,这台由木材和金属构成的杀人机器诞生了。它最初的名字并非“断头台”,而是以其设计者命名的“路易塞特”。
更具历史讽刺意味的是,据当时的首席刽子手夏尔-亨利·桑松回忆,国王路易十六本人甚至对断头台的设计提出了“建设性意见”——他认为斜面刀刃比水平的更有效率。
然而,历史开了个残酷的玩笑,1793年,正是这台经过他“指导”改良的机器,切下了他自己的头颅。
断头台因其高效,在恐怖统治时期(1793-1794)成为了“国家剃刀”。
据历史学者统计,在这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约有超过17,000人丧生其下。它成了革命狂热与集体暴力的最冰冷注脚。
公开处决的戏码,在法国一直上演到1939年。此后,死刑执行转入监狱高墙之内,逐渐从公众的视野中淡出。
但断头台本身,并未退出历史舞台。
推动它最终进入博物馆的关键人物,正是罗伯特·巴丹泰尔。
而他的转变,源于一次亲身的创伤经历。1972年,作为律师的巴丹泰尔,眼睁睁看着他的委托人罗杰·邦特姆斯被断头台处死。
这次经历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冲击,让他深刻体会到了死刑的残酷与国家权力的冰冷。
从此,巴丹泰尔成为了废除死刑最坚定的旗手。
1981年,左派的弗朗索瓦·密特朗当选总统,他任命巴丹泰尔为司法部长,并将废除死刑作为其首要政治目标之一。
在当时,这是一场逆水行舟的艰难斗争。
博物馆科学与收藏部主任玛丽-夏洛特·卡拉法特提供的数据揭示了当时的民意:“在废除死刑的时候,62%的法国人希望保留死刑。”
但巴丹泰尔顶住了压力。他在国民议会发表了那场载入史册的演讲。
他描绘了监狱院子里那台等待行刑的断头台:“它有着又长又细的臂膀,看起来就像一个血淋淋的偶像,等待着死刑的惩罚。”
他更从法国的国家精神层面发出拷问:“法国是最早废除酷刑和奴役的国家之一,也是最后废除死刑的国家之一。”
他的雄辩与坚持,最终赢得了胜利。1981年10月9日,法国正式废除死刑,成为当时世界上第35个废死国家。
四十多年后,断头台与它的“终结者”在巴黎以另一种方式重逢。
Mucem博物馆的展览绝非为了猎奇。
馆长皮埃尔-奥利维尔·科斯塔解释道,他们特意将这台1792年制造的断头台放置在圆形展厅中央,
让观众“站在死刑犯的角度”去仰视它,感受那种被庞大杀人机器笼罩的压迫感,而非过去围观群众那种看热闹的病态视角。
那重达88磅(约40公斤)的锋利刀刃,在墙上投下如死亡天使翅膀般的阴影,其设计初衷的“人道”,在此刻显得无比苍白与诡异。
这个展览,正是对巴丹泰尔事业的致敬。科斯塔说:“罗伯特·巴丹泰尔希望,在废除死刑很久之后,公众能够直面这台将人切成两半的机器。”
而先贤祠的葬礼,则是国家对其贡献的最高肯定。
巴丹泰尔是第83位入住于此的伟人,与雨果(巧合的是,他也曾写下反对死刑的小说《死刑犯的最后一天》)和居里夫人比邻而眠。
他的入葬,象征着废除死刑这一事业,已被法兰西民族确认为其“自由、平等、博爱”核心价值观的一部分。
然而,故事并未在1981年终结,甚至也未在2024年的巴黎终结。
巴丹泰尔当年那句“法国的司法将不再是杀人的司法”的宣言,在今天的世界看来,依然是一种需要捍卫的理想。
根据国际特赦组织的最新报告,全球仍有55个国家在法律中保留并执行死刑。更令人警惕的是,其数据显示,2023年全球执行死刑的人数创下了十年来的新高。
甚至在早已废除死刑的美国,近年来也出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讨论。
由于注射死刑所需的药物难以获取,以及执行过程可能出现意外痛苦,竟有极端意见呼吁恢复使用断头台,认为其“更加快速可靠”。
这种声音的出现,表明关于死刑方式“人道性”的争论,在某些地区正滑向一个荒谬而危险的方向。
Mucem博物馆的展览,巧妙地将历史与当下连接。
在名为“人民运动”的新展区中,断头台与探讨21世纪法国性别歧视、种族主义等社会不公的议题并列,它向每一个参观者提问:
国家暴力以正义之名行使的边界究竟在哪里?那些历史上被视为“进步”的制度,是否也可能在将来被我们视为另一种形式的野蛮?
从1792年到1977年,断头台在法国的历史横跨了近两个世纪。它从“人道”的象征,演变为恐怖的工具,最终成为一段被反思的历史。
罗伯特·巴丹泰尔的先贤祠葬礼与断头台的博物馆展览,共同构成了一幅关于法国如何告别一种古老刑罚的完整叙事。
它告诉我们,文明的进程并非一路高歌猛进,其中充满了悖论、反复与艰难的抉择。
推动历史进步的,往往是像巴丹泰尔这样,在多数人反对时,依然能坚守良知、并付诸行动的勇者。
罗贝尔·巴丹泰尔在国民议会
断头台如今静静地躺在博物馆里,供人审视。
但它提出的关于生命、正义与国家权力的终极问题,却从未过时,依然在世界各地,等待着人们的回答。
更新时间:202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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