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能拥有治愈的童年,足以成为人生之丹、内力来源

当她还是孩子的时候,住在一个大院子里,院子里有很多树,树上有很多鸟,虫子,果子,叶子,花……树的上面是云和天。太阳是亮的。每个白天都是在这些树下吃,玩,跑来跑去。家里的人,狗,猫,客人,也都在这些树下走来走去。为了有出息,她按照别人说的,离开了自己的院子和大树……

四十多年后,当她回望来时路,才惊觉这段尘封旧事是她的人生之丹、内力来源,使她的生命不致凋零。

廉萍在新作《杂花写影》中记录下自己在鲁南农村童年生活与见闻,这是一个孩子的记忆深处充满烟火气的童年史诗,关于故土之上的故旧、故事,关于生命、爱、聚散,既是一个人的文学回望,也是一代人的精神根系。

1

有一个人,当她还是孩子的时候,住在一个大院子里,院子里有很多树,树上有很多鸟,虫子,果子,叶子,花……树的上面是云和天。太阳是亮的。每个白天都是在这些树下吃,玩,跑来跑去。家里的人,狗,猫,客人,也都在这些树下走来走去。

有一天,有人说,你要长大,将来要有出息,就把她送到了学校。在学校里,她很努力,成绩很好,所以,小学毕业上了初中,初中毕业上了高中,高中毕业考了大学,然后一路读到博士。博士毕业留在大城市里工作。二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孩提时候的那个院子,那些大树,早就不知哪里去了。

她的工作是出版。她知道这份工作的流程:先砍倒一些大树,锯开,树汁浓烈的味道弥散在林间,晒干后仍不消散。把大树送到工厂,变成纸。把纸裁成一样大小的一摞摞,把别人想说的话印在上面。如果有人想看这些话,这本书就会被卖出去,变成钱。钱里面的一小部分,变成她的报酬。这份报酬,就是她那么多年努力读书和工作的市场价格。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想做一本自己喜欢的书。这本书里,每一页都画上大树,大树上有鸟,有虫子,有果子、叶子、花,有原来认识的那些人在树下走来走去,有狗卧着,有猫在伸懒腰,舔爪子。

是的。为了有出息,她按照别人说的,离开了自己的院子和大树。努力很多年,如今每天,就是去砍倒别人的树,在树做成的纸上,印些不知什么东西。能想到的最好结尾,就是有一天,坐在光秃秃的世界上,一页页翻看,书上的大树,和树下的故事。

这就是一个人一生的努力。

2

十岁以前,我跟着姥爷姥姥,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一进院门,是一棵木槿树,碗口来粗,歪脖子。印象里,这棵木槿好像一直都在开花。不过这不可能,因为鲁南的冬天也很长。也许因为冬天我基本不出屋门,反正开花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在树下,或者树上。可是我并不怎么喜欢它。花朵那么大,随随便便就开了,又随随便便落了。还开得满树都是。自己都不重视,别人自然也不爱惜。再说每天爬上爬下,近则不逊。落了的样子也不好看,紫了吧唧黏黏糊糊,都不爱碰,踩到了,要去沙子里搓半天鞋底。花开的样子也不好看,花瓣又大又薄,一碰就坏。小时候用的作业本分两种,一种五分钱一本,纸张光亮挺括;一种两分钱一本,纸软趴趴的。木槿的花瓣就像两分钱的。开的时候,大敞四开,花蕊都亮在外面,一点不害羞。所以这种花都是伸手摘下来,坐在树上,往人头上扔,或者砸水缸,砸蚂蚁,砸马蜂,砸蜘蛛网,砸枣树,砸石榴树。或者摘下来几朵,堆在一起,用石头砸。砸得花汁四溅,弄一手,再去洗。溅到衣服上就洗不掉了,会被大人说一顿。也就是说说,并不禁止。

后来就离开家,读书去了。第一次在书上读到“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的时候,真是呆了一下,因为看注释说“舜华”就是木槿。这种花,如果用来形容女孩子,印象里也只能是那种疯疯张张、没心没肺的傻大姐,怎么就《诗经》还“舜华”了?后来又看到,说它朝开暮落,朝荣夕悴,一下子就注入了人生无常的感觉。好像一个认识了很久的普通人,突然就文艺了,或者发达了。心生敬意,却又不太适应。

北京街头有很多木槿。每次看见,都想抬手,抬抬又放下来。站着看一会儿,就走了。感觉的确和以前不太一样:大都是灌木,没有那么粗,也没有歪脖子可以让人爬上去。

3

房文,据说是个疯子,但我没看出来。只记得他个子高,胡子、头发都很长,脏且乱,穿一件破大衣。像个要饭的,但不是要饭的。他会大清早站在院子门口,一言不发。姥爷有时给他一个瓶子,一毛钱。他很快就把东西买回来。那时酱油好像八分钱一斤,醋七分,剩下的零钱就归他了。家里的这种零活儿差不多都是他的。他也像家里的一个人,就是不在家里住。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儿。等我长到差不多五六岁,就瞧破了这里面的机关,主动要求去打酱油。剩下的两分钱,可以买一大把糖豆。还包揽了买烟的活儿,一包“普滕”一毛四,运气好可以剩六分钱,买一大把糖块。房文少了这两份差事,好像有点不高兴,来得少了。不过那时候,谁又能争得过我呢?

上学后,学校操场一角有个破房子,门窗都没有。我和几个胆大的孩子跑过去看。里面没人,没有床,地上铺着麦草。一件破大衣挂在墙上。我认识那件大衣,才知道原来房文住在这里。地上还有几块砖头,支着一口锅,锅里几块煮红薯。我们每人拿一块,吃完,就赶紧跑出来了。因为有人说,他看见了会骂人。

后来,就没听到他的消息了。这么多年,好像也从没人跟我再提到过他。没听说过他有父母,兄弟,家,也不知他还有其他什么经历。房文,究竟只是他的名还是连姓带名,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无端觉得,如果写下来,确定无疑就应该是这两个字。所以,读大学后,当有一次看书,看到房龙《人类的故事》时,我盯着作者的名字看了很久,觉得自己像是无意间找到了房文失散多年的兄弟,亲兄弟。

4

清明上坟,印象里小时候只有过一次。因为后来,这个日子大半都是在学校,或者单位。家人从没因为这件事,让我耽误了学习,或者千里迢迢回一趟,从没。我也从没要求过,好像上坟,就是父母那一辈人的事情。

上坟前,要先准备祭品。其中最有趣的是纸钱,这个要自己动手做。先去人家借模具:十来厘米长的木柄,一头装着铁箍,铁箍里是钱样子。拿一沓黄表纸,对齐,放平,把模具立好,锤子一敲,纸上就出现了清晰的钱样花纹。然后挨个敲下去,嘭,嘭,嘭,嘭,一张纸从头至尾敲满,一沓纸钱就做好了。如果最底下一张不清楚,要抽出来,放在新沓上,重新敲。仿佛印得不清楚的钱,在阴间也不容易花出去。我最喜欢干这个,先是抢锤子,但毕竟力气小,底下好几张都不清楚,要返工。大人不耐烦,我就退而求其次,要求帮着扶模具,这个只需留心手不被敲到就可以。大人的劲儿果然大,每敲一下,手心都麻一下。

终于,厚厚一沓纸钱做好了,整整齐齐码在窗台下,等着出发。它们和酒瓶、馒头、香烟等,静静靠在一起,笼在清晨的阳光里,安详又富足。像每次预备走亲戚的东西一样。

出门也是郑重欢喜的,好像去做一件大事。大人还没动身,自己已经先跑出去一趟了。等不见人,又折回来,站在门口等。终于都出门。一路上可看的东西也很多,发芽的柳树,出土的小草,早开的荠菜花,赶路的蚂蚁。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落后的时候,就迈大步,踩着大人的脚印走,一会儿踩妈妈的,一会儿踩舅舅的。因为刚换了夹衣,身体和脚步都是轻的。关了一冬天的小孩子,放到春天的田野里,就剩下撒欢了。大人们停下来干了些什么,如今已经都不记得。

几年后的一个春天,也是在田野里。整片的土地都被翻开,平整。几个大人说说笑笑,一个人忽然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姥姥白疼你一会子,什么济也得不到。”又说:“知道你姥姥去哪里了吗?”我不说话,她用手里的锄头敲了敲脚下的土地,说:“现在住在这下面。”我不说话,感觉这整片土地,一下子都压在了姥姥身上,压在了我心上,重得透不过气来。

我愣了一会儿,开始跑回家。以前我总是跑得很快,跑几步还要跳一下。那一天,怎么也跑不动。只能慢慢跑。

现在想来,那是平生第一次,有人把悲伤,土地一样厚沉的悲伤,不经意间,放到我的心上。

5

靠近南墙,有一棵老榆树。它真是很老了,树皮裂得千沟万壑。很粗,两个我才能抱过来。树冠也很大,遮住了半边墙头。只要爬到墙上,就能藏在叶子里,谁都找不到。我经常坐在墙头,揪它的叶子。一片片揪下来,闻一闻,揉一揉,再闻一闻。没意思了,就一把把撒下去。

夏天的太阳总是明晃晃的。姥爷去上班了,姥姥睡午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屋顶的铁公鸡,偶尔吱吱呀呀响两声,那是天上有风吹过。地上只有我一个人,沿着高墙根,慢慢走过来,又走过去,玩树叶,蚂蚁,潮虫,知了壳……空空的知了壳,很容易压碎,但前爪仍然厉害,能钩破手指头。潮虫都藏在砖头、土块底下,用手一碰,就缩成一个小球,可以推来推去,不会散开。正爬着的蚂吃。家里人喜欢用它熬粥,或者蒸菜饼子,我却不爱吃,做熟以后那种含糊暧昧的甜味,不喜欢。榆钱飘飞的时候,也很恼人,又干又白又轻,风飘万点,倒是壮观,但飞得满院子都是,扫起来很麻烦。装了风门,挂了帘子,榆钱还会卷着柳絮,瞅空钻到屋里,在青砖地面上,白团团地,滚来滚去。和珅故居恭王府,有一个蝠池,池边种了好几棵榆树。榆钱飘落到池中,据说是“福财满池”的吉祥意思。乡下没有这么多讲究。那么老一棵榆树,每年那么多榆钱,长就长了,落就落了。

后来这棵老榆树被砍倒。老喜鹊吓跑了,喜鹊窝拆了,里面有四只小喜鹊,老喜鹊只来得及带走一只。剩下的三只,都被抓住,用绳子拴住脚,留给我玩。小喜鹊在院子里蹦蹦跳跳,老喜鹊在高树上叽叽喳喳。再后来,送人一只,猫吃一只,老喜鹊又救走一只。我什么也没剩下。他们砍了一棵树,拆了一个窝,毁了一个家,我什么也没得到。

得到好处的人是我爸。他用这棵树做了一架房梁,盖了一座房子。老榆树长到一多半时,歪了下脖子,所以这架房梁也不一味笔直,走着走着忽然拐了个弯,再接着往前走。我爸并不喜欢这架房梁,说自己有几年境遇不顺,都怪这根大梁,上梁不正。最近这些年不说了,因为房间里扎起了顶棚,大概类似古代所谓的“承尘”,遮住房梁,看不见了。

有好几年,我睡觉的时候,一抬眼就能看见这架歪脖子房梁。梁下挂着一盏电灯泡,灯泡微微晃动时,梁上的影子,忽明忽暗,忽大忽小。我经常盯着这些影子,长久地看,思绪飘忽,时远时近。好像无数过去和未来,关于光阴的故事,都藏在里面。

这架房梁,差不多是老院子里唯一留下来,我想看还能看见的东西了。

6

夏天的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空气会忽然变醇,透明里带点微黄,颤颤巍巍的,像块大果冻。每当这个时候,成群的蜻蜓就飞起来了。

这种蜻蜓,除了翅膀,整个身体都是温暖的草黄色,叫草蜻蜓。还有一种水蜻蜓,青灰色,看着就冷,经常在水上飞,落也是落在水草上,不合群,不好捉。草蜻蜓就很友好。它们喜欢在院子里,路面上,干草旁,绕着圈儿低飞。低得就在孩子的头顶,脸畔,手边。运气好的时候,一伸手,就能捉一只。因为多,飞得又慢。有的飞着飞着停下来,悬一会儿,再飞,不知想什么呢;有的忽上忽下,有的忽快忽慢,也不知都在想什么。反正它们只是飞,不说话。空气里满是干草和牛粪的香气。

这时孩子们的乐事,是找一把大竹扫帚,举起来,看准,往下一扑,另一个赶紧上去,扒拉开扫帚苗,就能看见一只或者两只,在细密的竹枝下,窸窸窣窣扑棱着。扑到的蜻蜓,即使飞,也飞不远,翅膀伤了。所以放心地撒手,又捉回来。然后掐翅膀,抠眼睛,揪尾巴。玩够了扔在地上的,不是被某鸡眼疾嘴快啄走,就是一群蚂蚁慢慢围过来,浩浩荡荡,拖飞机一样,抬着走。蜻蜓好玩,好看,干净,不咬人,还能喂鸡,所以大人不会管。

天色一灰,蜻蜓阵就没了,不知藏哪儿了,就像当初,不知从哪里来。这时成群出来的是瞎蝙蝠。也是忽高忽低,但没人喜欢它们,它们也就只好寂寞地乱飞。一开灯,蝙蝠没了,围着灯嗡嗡乱飞的是小虫子们。偶尔一个大黑家伙闯过来,眼神不好,撞到灯上或者墙上,啪嗒砸到地面。这个往往是屎壳郎,最没眼力价儿,会被人捏着鼻子扔出去。然后就该睡觉了。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看着天河,凉风里,耳朵边,四面响起啾啾虫声。不知什么时候被抱回屋里,天亮一睁眼,肯定是在屋里的大床上了。

翌日的黄昏,蜻蜓们约好一样,又都成群飞来了,好像完全不记得我们的恶行。我们继续扑,弄,扔。整个夏天,都是这样的,来来去去。它们不记恨,我们也不惭愧。长大后,读到列子的鸥鸟故事,说平时鸥鸟和这个人随便玩儿,一旦想捉,鸥鸟都在天上飞,再不肯落下来⸺就不太喜欢,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来,人固然是有了机心,不太好,这鸟,也未免太警觉了,防人之心过强。之前的那些一起玩儿,还有什么意思呢?

小时候的好,好在那种混沌的状态里,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蜻蜓是随便捉的,花是随便摘的,树是随便爬的,路是随便走的,日子就是随随便便过的。长大了,学了些文明的规矩,知道了哪些可以做,哪些不可以,哪些是雷池,不可逾越半步。知道得越多,世界越小。今生至此,已有无数遇合,好的,坏的。慢慢明白,整个世界,终将不再是自己的。

原标题:《多少人能拥有治愈的童年,足以成为人生之丹、内力来源》

栏目主编:陆梅 文字编辑:李凌俊

来源:作者:廉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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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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