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下的声音,是冬天翻开扉页的轻响

起初是没有声音的,或者说,那声音薄得像是宣纸背面透过来的淡墨痕。你屏住呼吸,才听见——簌。极轻的一粒,擦过枯槐最高的那根细枝,倏地,化了。接着是另一粒,再一粒......它们从不可知的高处飘坠,像被谁遗忘了许久、忽然想起的词句,零零星星,试探着,要在这僵硬的天地间,重新排列出一阕柔软的词章。

这便是扉页被捻开的声响了!冬天这部大书,封面原是铁灰色的、绷紧的,此刻却被这温存的凉意,悄悄撬开了一丝缝隙。

我立在廊下,看那声响渐渐密起来。不再是一粒一粒的,而是成了片,成了絮,成了漫空飞舞的、无声的喧哗。它们落在瓦上,是蚕食桑叶的沙沙;落在残荷抱蜷的叶心,是“嗒”的一记清磬;落在尚未冻结的池水,则连叹息都来不及,便遁入幽暗的怀抱。

万千种细微的响动啊,交织着,却又被一种更大的静一一收纳、抚平!这静是有厚度的,蓬松如新絮的棉被,将远近的屋舍、疏落的树影、蜿蜒的小径,温柔地覆盖。所有的棱角都圆融了,所有的斑驳都纯一了,世界仿佛退回到最初的胚胎状态,在雪的摇篮里,呼吸均匀,睡得正沉。

这静,却让记忆里的声响愈发清晰起来。

忽然就想起童年外婆家的灶间,也是这样的雪天。柴火在灶膛里毕剥作响,铁壶的嘴喷着白汽,呜呜地吟唱。外婆用火钳拨弄炭火,那细碎的哔啵声,和窗外雪的簌簌声,应和着,一暖一寒,竟谱成了一支安眠曲。她不说“下雪了”,她说:“天在落粉呢。”仿佛那是上天在为一顿丰盛的年夜饭,细细筛着洁白的面粉。那时觉得,雪的声音是暖的,是带着食物香气和体温的催眠。

而今,灶膛的暖响早已寂灭,连同那絮语的人,都化作了记忆里一片永不融化的雪,静默地落在心的最深处,冰凉,却有着恒久的亮度。

雪的言语,怕是最古老的言语了。它飘过《诗经》“雨雪霏霏”的征途,落进谢家子弟“未若柳絮因风起”的锦心,积在张岱湖心亭看痴了的那一痕长堤,也染白了川端康成凌晨四点未眠的海棠花瓣。

千百年来,它絮絮叨叨,说的仿佛都是同一件事:关于降临,关于覆盖,关于如何在凛冽中,完成一场静谧的盛大。它不像雨,急切地要敲打出什么节奏,诉说什么愁怨。它只是落,从容地,自在地,将自身的一切形态、重量与声响,都交付给坠落的过程,最终化入大地的静默。这是一种彻底的奉献,亦是一种高傲的孤独。

不知不觉,雪已盈阶。我退回屋内,将那一片皓白与清寂关在门外。屋内灯火可亲,然而耳畔,那“簌簌”的轻响,似乎并未隔绝。它穿透窗纸,渗过墙壁,一直响到书页间,响到茶烟袅袅上升的轨迹里。我翻开手边一卷书,纸页摩挲,竟也有了雪落的微声。原来,每一声翻阅,都是一场微型的降雪,将过往的时光与文字,轻轻覆盖,又轻轻揭示。

夜深了,我疑心那雪,快要下到梦里去。梦里,或许会有一片永不融化的雪原,上面印着所有我听过、却已消逝的声音:灶火的哔剥,童稚的欢叫,远行的叮嘱,以及岁月本身,那最深沉、最绵长的呼吸。而此刻,天地依旧用它最大的耐心与温柔,翻动着冬天这本大书。

我听见,那扉页的轻响,还在继续......

本文由月明素光暖原创,转载请注明!感谢文友喜欢,愿以月明之素光与您结缘,给您温暖!

展开阅读全文

更新时间:2025-12-15

标签:美文   扉页   冬天   声音   声响   灶膛   大书   川端康成   呼吸   屋内   外婆   皓白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bs178.com 闽ICP备11008920号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844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