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清风·丝路人物史话｜关陇集团：来自西北地区的新生历史推动力

关陇集团，是著名史家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提出来的概念。陈先生原话是：“有唐一代三百年间，其统治阶级之变迁升降，即是宇文泰‘关中本位政策’所鸠合集团之兴衰及其分化。盖宇文泰当日熔冶关陇胡汉民族之有武力才智者，以创霸业；而隋唐继其遗产，又扩充之。”简言之，就是：宇文泰在关陇地区创立了关陇集团，并由此而分化出隋唐统治者；随着关陇集团的衰落，唐代的统治也退化和衰落了。

陈先生“关陇集团”这一概念，及其以文化和种族为核心的研究视角，确实是逮住了北朝隋唐政治的命门，具有重要的认识价值。正因此，这一概念一经提出，就立即成为热点话题，且产生了巨大影响。此后，虽然有部分学者补正其间的缺环，但总体上，都无法撼动这一概念的正确性和权威性。我们依据陈先生的观点，结合其他人的研究，来介绍这个威名赫赫的历史人物群体。

“关”，即关中地区；“陇”，即陇山，今之六盘山及其南延余脉。“关陇集团”，指籍贯在关中到陇山这一范围内的门阀军事势力。有意思的是，集团的核心骨干却都来自代北鲜卑群体，以及鲜卑化的汉族武将，如贺拔岳、贺拔胜、宇文泰、李虎、赵贵、独孤信、于谨、杨忠、侯莫陈崇、宇文导等，也就是说，关陇集团的最初根源在代北六镇，尤其是武川镇（武川居六镇之中）。以鲜卑军事驻防为核心的生活，使得六镇汉族群体也都明显鲜卑化。于是，就形成了六镇胡汉杂糅、带有鲜明尚武特色的军事群体。

镇压六镇之乱和关陇起义，是关陇集团形成的关键。北魏末年，六镇的军事和政治地位迅速下降，军官晋升无阶，军人生计艰难，于是，六镇之乱爆发。为了镇压六镇之乱，原六镇军官群体抱团取暖，迅速凝结，并在镇压起义的过程中不断壮大自己。紧接着，以高平（今固原）为中心的关陇起义又爆发了。代北的鲜卑军人群体又挥师南下、西进，平定了关陇起义。南下与西进，是这一群体跨入政治主流的第一步。

高欢的崛起，也是关陇集团形成的另一个促进因素。高欢出身于怀朔镇，实力最强，他当然不愿看见另一个实力派对手的出现，所以，他设局让侯莫陈悦杀贺拔岳。然而，杀了贺拔岳，还有宇文泰。在贺拔岳和宇文泰的相继领导下，以鲜卑为核心、糅合胡汉民族、形成稳定合作框架的军事团体，在陇东高原的平凉建立了。可以说，如果没有高欢的步步紧逼，关陇集团或许就不会有如此强烈的危机感，也不会有如此鲜明的团结意识。

军事集团形成以后，想要逐鹿中原，宇文泰只能东进关中。在关中，宇文泰看到自己的明显弱势，于是实行了高效改制，创设府兵制，设立八柱国、十二大将军，赐予鲜卑姓，将政权与军官、军官与爵位、军官与土地、军官与军人、军人与人民等都有机地编织在一起，形成高效的军政合一、军地合一的军事体制，为与高欢的争雄奠定了制度基础和物质保障。这就是陈寅恪先生概括的“关中本位政策”。

抱团取暖是弱者生存的基本法则，而姓改鲜卑、望归关陇则又是一出别扭却又不失高明的笼络手段。关陇集团中，有些是鲜卑人，籍贯在武川，有些则是鲜卑化的汉人，籍贯在关陇。赐姓普六如氏、大野氏、宇文氏等，有效地拉近了汉族武将与鲜卑政权之间的距离；而改籍贯或者认籍贯于关陇，则又是增强其认同关陇甚至依附于关陇的有效手段。于是，关中本位政策中，有些是汉化的倒退，有些又似乎是在继续推动着汉化进程，貌似别扭，其实却为抱紧关陇大地、凝聚关陇集团、实现弱者自强提供了强大的制度保障。

关陇集团除了军事化、籍隶关陇以及关中本位之外，还有一个极其鲜明的特点，就是胡汉融合。陈寅恪先生言：“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陈先生说的是文化融合，但文化融合的基本前提是民族融合。关陇集团以鲜卑勋贵为主体，领导了西北地区的民族融合，将自“五胡乱华”以来的关陇各民族氐、羌、匈奴、敕勒、鲜卑、羯等，糅合为以鲜卑风格为主的、逐渐走向汉化的新生中坚力量。

比如，当贺拔岳、宇文泰率领一支两千人的军队进入西北地区时，力量何其单薄！但十年后，他们已经成为一支可以与高欢进行沙苑之战、河桥之战的强大力量。其力量暴增的关键原因，就是关陇人民的大量参军，参加到鲜卑领导的、鲜明鲜卑化的军事体系之中，关陇各族必然会与鲜卑进行深度融合。因此，这是自五胡乱华以来最成体系的、最具深度的民族融合。

我们还想沿着陈先生的思路继续申述。陈先生“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的描述，可谓精到！关陇集团迫于高欢的威逼和压迫，爆发出了空前的创新能力、组织能力和战斗力，将原本弱势的关陇人民进行了最高效的组织，创新体制，团结坚凝，最终形成了战无不胜的军事力量。不得不承认，诸多现象的背后，是这个群体还有着顽强的战斗意志，更有着质朴刚健的群体风格，以及积极能动、高瞻远瞩的战略目标（没有一个团体能够仅仅依靠组织形式而取得最终的胜利）。

尤其是当我们仔细研判宇文泰在东、西魏五次大战中的英明神武时，就明显感觉到，这是一个代表了西北地区的、甚至是代表当时中华民族竞争力的朝气蓬勃的团队！其间，宇文泰英明的大胆用人和宽容纠错，亲历亲为、率军作战，胜不骄、败不馁，以及不间断的连续疲劳作战，都给我们感觉：这是一个跑不死也打不死的、从来都精力充沛的、眼神里永远是胜利渴望的兵神！跟随而来的是，其属下将领的勇敢、忠诚与善战。

赵贵是第一个跳出来让宇文泰接班的人，独孤信与宇文泰为儿女亲家、生死兄弟，尉迟迥、贺兰祥为宇文泰外甥，于谨是建议宇文泰定都关中、成就霸业的关键人物，杨忠为宇文泰挺身抵挡猛兽，李穆在作战中把自己的战马让给宇文泰，似此之例，不胜枚举。由此，我们想，这不仅仅是一个组织团体，更是一个理想、作风高度相近的利益共同体和道德共同体！这样的共同体，确实能代表我国当时的先进力量、新生力量，也完全可看作是长时间的南北对峙之后中国大地上的新希望所寄。

由这个朝气蓬勃的、极具竞争力的团队衍化出的北周、隋、唐政权，其挫折、失败或曾有过，但总体上都能秉持刚健质朴、积极能动、高瞻远瞩的路子，坚持民族融合、南北文化融合的大方向，带领中华民族大踏步地走向盛唐。即便骂名千古的隋炀帝，也还是将惠通百代的京杭大运河留给了山河大地，长济斯民；而集团孕育出的英明君主李世民、李隆基，其手段、魄力和抱负，都堪称百世雄杰，由他们培育出的盛唐气象，则成为整个中国古代的精神风骨和理想坐标，永垂不朽。名将如梁士彦、梁睿、尉迟迥、长孙晟、贺若弼、韩擒虎、李靖、侯君集等，则可看作是关陇二代。所以，这又是一个不停自我更新的、杰出人物不断涌现的优秀团体，他们也因此而主导和引领了二百年的历史主潮。

关陇集团谢幕于中唐时期。唐高宗时，武则天打击关陇集团，扶植新生力量，于是，府兵制被破坏，新进的进士群体逐渐占据了政治舞台的中心，唐代统治阶层的主角开始了轮换。曾经两百年间无敌于天下的关陇群体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中古政局发生了巨大转折，政治中心的东移、经济中心的南移已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这也意味着关陇地区作为国家统治核心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关陇集团也代表了关陇人物群体最后的辉煌。此后，关陇人物也能频繁地登上时代舞台的中央，但像这样成批量、大规模、阶梯式的风起云涌地涌现的现象，却再也难觅其踪。（执笔：清辉 编辑：王丽娜）

(来源：黄河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