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冬天的第一场大雾（散文）

重庆冬天的第一场大雾（散文）

文／萧入铭

这雾，是趁着夜深人静时来的。早晨推开窗，世界便不见了。

不是那种轻薄、缥缈的纱，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乳白色的实体，将天地万物都囫囵吞了下去。远处的楼，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像被水洇过的轮廓，再远些，便彻底融化了，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长江对岸的整个渝中半岛，连同那些引以为傲的摩天大楼，一夜之间，被这无名的巨兽吞吃得干干净净。世界被简化到只剩下眼前几十米的方圆，再往外，便是鸿蒙未开似的、无边无际的白。

我走入这雾中，像是走入一个巨大的、没有边际的梦境。声音最先变得异样。汽车的喇叭声，失去了往日的尖锐，变得闷闷的，像是从棉被底下发出的呜咽；行人的脚步声，也失了真切，前一个声音仿佛还在左边，下一个已从右边幽幽地传来，方位感在这黏稠的空气里彻底失效。平日里刺鼻的尾气味，此刻被过滤了，只剩下一种凛冽的、带着土腥气的湿润，直往鼻孔里钻，凉丝丝的。

这雾是有重量的。它压在肩头，贴在脸上，睫毛上很快便挂满了细密的水珠，看出去的灯光，都晕成一团一团毛茸茸的光斑，像是浸了水的油画。路旁的黄桷树，叶子还未落尽，在这浓雾里失了鲜活的绿色，变成一团团焦墨的、沉默的影子。每一根枝条都湿漉漉地向下坠着，承接着这无孔不入的水汽，偶尔积得重了，便“嗒”的一声，落下颗大水珠，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在这铺天盖地的白里，人不由得也收敛起来。平日里张扬的、外扩的心绪，都被这雾逼回了胸腔之内。视线无法远游，便只能内省。思绪也变得慢吞吞的，黏黏的，像是这雾本身。你会注意到平日里忽略的东西：脚下石阶因为潮湿而泛出的深色光泽，路边小吃摊那炉火格外温暖诱人的橘红色，还有擦肩而过的行人，那被雾气打湿的头发和衣领，以及他们脸上一种共通的、略带迷茫的神情。在这大雾里，所有人都成了孤岛，却也因为这共同的境遇，生出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亲近感。

这雾，像是山城冬天一封巨大的、湿漉漉的信笺，用它独有的方式，书写着这座城市的另一面。它抹去了所有的棱角与锋芒，将沸腾的市井喧嚣包裹起来，按了暂停键。它让奔腾的长江暗哑，让巍峨的群山隐形。它不说安慰的话，却用一种绝对的笼罩，让你不得不安静下来，与自己待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被地气暖了些，或许是被一阵看不见的微风推动，头顶的雾似乎淡了一隙。极高处，有一团昏黄的、太阳的影子，像一枚遗落在牛奶杯里的纽扣，毫无热力，也无光彩，只证明着光源的存在。这变化极缓慢，慢得几乎无法察觉。浓白在一点点变薄，远处楼的窗子，像一只只逐渐睁开的惺忪睡眼。

雾终究是会散的，我知道。但当世界重新变得清晰、锋利之时，我竟有些怀念方才那混沌的、柔软的、将一切温柔包裹的茫然。那第一场大雾，仿佛是大自然一次深长的呼吸，它为这座城市洗去了一些浮尘，也在我心里，留下了一片湿润的、可供沉思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