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秋蝉,究竟是从哪一片叶子底下钻出来的呢?先是一声,拖着些沙哑的尾音,像是试探,又像是梦呓;接着,便四面八方地应和起来,织成一张绵密而透明的网,将这午后、这园子、连同我这个人,一并严严地罩了进去。这声音,初听是聒噪的,听久了,却听出一种异样的寂静来。它不像夏蝉那般意气风发,鼓着胸膛,要将整个炎夏都喊得燃烧起来。秋蝉的鸣唱,是薄的,是脆的,是带着凉意的,一声声,仿佛是从月光里洗过,又让晓风给吹干了的,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无可奈何的缠绵。
这便叫我想起了你。这念头来得毫无道理,却又那般不由分说,像一滴宿命的墨,落在清水里,倏地一下就晕染开了,再也收不拢。那蝉声,丝丝缕缕的,仿佛不是我听见的,倒像是我心坎里自己生长出来的。你不在我身边的这些日子,我的心便成了一座空寂的庭院,平日里将那两扇朱漆的大门紧紧关上,装作里头什么都没有。可这蝉声一来,便像一把失了体的钥匙,偏生就能对得上那生锈的锁孔,“咔哒”一声,门便开了。那满院的、积了尘的回忆,便给这声音搅动起来,在斜阳里无可奈何地飞舞。
我仿佛又看见了你,不是清清楚楚的,而是隔着这么一层蝉声的帘幕,朦朦胧胧的。你仍是爱穿着那件月白色的衫子,静静地站在一棵老槐树下,也不说话,只是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淡得像远天上第一颗星的影子。我们那时,似乎总在说着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说。只记得有一回,也是这样的一个向晚,你忽然侧着头,说:“你听,这蝉声,像是在替我们说些说不出口的话呢。”我当时只是笑你傻气,如今想来,傻的竟是我了。那时节,我们拥有着整个喧嚷的夏天,蝉声是我们的背景,是我们的和声;而今,夏天是别人的了,只剩下这断断续续的、孤零零的秋蝉,在为我一个人,唱着挽歌。
这蝉,它究竟在唱些什么呢?是唱那已经逝去的、火热的夏阳么?是唱那昨夜刚刚凋落的第一片梧桐叶么?还是唱它自己那短促的、即将被寒霜浸透的生涯?我竟有些痴了,觉得它什么都在唱,又什么都不曾唱。它只是这么固执地、一遍遍地,将自己的生命拉成一根细极了的丝,然后借着这声音,抛向这茫茫的、无动于衷的虚空里。这多像我的想念,没有缘由,没有目的,只是这样本能地、绝望地,从胸膛里一声声地溢出来,飘散在这凉薄的空气里,既找不到你来时的路,也寻不着你归去的门。
天色,不知不觉地,一分分地暗下来了。那原先金晃晃的夕光,此刻已成了奄奄一息的、暗红的余烬。风也大了些,吹在脸上,有了明显的寒意。那满园的蝉声,被这风一吹,仿佛也受了惊,变得稀疏、零落起来。一声与另一声之间,隔了好长的、教人心慌的静默。那声音也愈发地干了,涩了,像一根快要绷断的钢丝,在将断未断之际,颤抖着,挣扎着,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金属般的悲音。
我晓得,它们是快要唱完了。等今夜一阵更冷的霜风掠过,明朝这枝头,便再不会有这一点点生命的、执拗的颤动了。想到这里,我心里非但不觉得凄凉,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残忍的慰藉来。这秋蝉,它用尽最后的力气,为我印证了这想念的实在。若没有它,我这满腹的、无处安放的愁绪,又该向何处去寄托呢?
我慢慢站起身,该回去了。那最后一声蝉鸣,像一缕轻烟,消散在苍茫的暮色里,再也寻不着了。四下里,是完完全全的、浩浩荡荡的寂静。我向着那空无一人的、幽暗的林木深处,轻轻地望了一眼,心里默念着:
秋蝉低鸣,便是想你的时候了。而今夜,当万籁俱寂,我枕着满城的月色,那无边的、无声的寂静,便更是想你了。
更新时间:2025-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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