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在黄昏时分开始飘落的。我立在街角,看细密的雪子先是试探着,继而便纷纷扬扬起来,将柏油路面、停靠的车辆,以及远处楼宇的轮廓,都敷上一层茸茸的、静默的白。这景象,无端地让我想起白居易那句“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只是今夜无竹可折,能听见的,怕是只有这城市在技术寒流里,某些事物悄然解冻又凝结的微响罢。
也是这样的雪天,大约七八年前,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位老师傅,话不多,车内却拾掇得极清爽,仪表盘下甚至供着一尊小小的、笑容可掬的弥勒佛。车子开得稳,在雪地上轧出两道妥帖的痕。等红灯的间隙,他忽然没头没尾地感慨了一句:“这碗饭,怕是快端到头喽。”我一时不解。他指了指窗外一个骑着亮黄色自行车、在车流间灵巧穿梭的身影,那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铃音,像投入静湖的石子。“你看他们,多自在。”老师傅的语气里,没有愤懑,倒像一种漫长的、终于到来的确认。那时,“共享”的概念正以燎原之势席卷街头巷尾,如这场初雪,轻盈,却预示着一种不可逆的覆盖。
那师傅的神情,我后来在许多人脸上都见过。在银行柜台后,那些曾经被称作“金饭碗”的职员,看着客户熟练地扫码、刷脸,完成过去需经他们双手的业务,眼神里有过一瞬相似的放空;在偌大的图书卖场,守着整整一面墙教辅资料的营业员,面对询问,会下意识地补一句:“您也可以上网看看,或许更全。”——那声音里,有一种复杂的坦然,仿佛在指引别人,走向一个不再需要自己的方向。
这让我想起更久远的一些“理所当然”。二十年前,除夕夜的春晚钟声一响,亿万拇指便要在小小的手机键盘上舞蹈,将“新年快乐”压缩成一条一毛钱的电波,跨过山河,去叩响另一块屏幕。那一天的通信网络,烫得像个发着高烧却兴奋异常的孩子,单日便能创造数十亿的营收神话。谁曾想,不过几个春秋,那曾塞满祝福与心事的收件箱,便迅速地沉寂下去,成了如今偶尔响起、只为送来一串冰冷验证码的荒原。打败你的,果然从来不是对面的那个“他”,而是时代不动声色地,为你我都换了一副全新的棋局。
科技的雪,落下来是没有声音的。它不像工业时代的蒸汽机,会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宣告自己的来临。它只是静悄悄地下着,覆盖路径,重塑地貌。昨日的通衢大道,今朝或成需要艰难跋涉的雪原;而一些无人问津的僻静角落,却可能因这层新的覆盖,被发现是绝佳的滑雪场。康师傅的对手不是统一,而是无数穿着各色制服、穿行在楼宇间的骑手;相机胶卷的掘墓人,也非另一家胶卷厂,而是每个人口袋里那台越来越清晰的智能手机。这颠覆,带着一种优雅而无情的诗意,它不与你缠斗,它直接改写了你赖以生存的空气与水。
然而,雪带来的,果真只有封冻与覆盖么?凝视着窗外愈下愈密的雪,我忽然觉出另一番意味。这漫天的白,固然掩去了旧辙,却也公平地铺展开一张无垠的素笺。它迫使一切惯性的行走暂停,要求你辨认新的方向。那雪层之下,并非空无一物,沃土在沉睡,草根在蓄力,整个大地在被迫的寂静中,完成一次深刻的、关乎未来的思考。
真正的“保险”,或许正是这思考与辨认的能力。它不在于你曾经多么熟稔那条被无数人踩实的老路,而在于当大雪封山,你能冷静地观察风的走向、雪的纹理,能判断何处冰层坚实可渡,何处又是美丽的陷阱。它是一种动态的、持续校准的“活着”的姿态。如同那位出租车老师傅,他预见了一种结局,这预见本身,或许就是他迎接另一种开始的序章。我们的敌人,从来不是隔壁更强大的竞争对手,而是自己脑海中那幅已然固化、拒绝改写的“地图”。
夜深了,雪似乎小了些。路灯的光晕里,雪花变得稀疏,缓缓地、依依地飘落。这场覆盖了无数旧日足迹的雪,终将化去,渗入大地,成为来年新绿的给养。时代的浪潮大抵如是,它冲刷、瓦解、重塑,看似无情,却也在每一次剧烈的变动中,为我们淘洗出那些真正坚韧的东西——不是一份职业,一个行当,而是那颗能够学习、适应、甚至期待“落雪”的心。
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我无意识地用手指划了一下,一道清晰的痕显露出来,很快,又模糊了。这多像我们与时代的关系:试图看清,不断擦拭,在短暂的明晰与长久的氤氲之间,跌跌撞撞地,前行。
更新时间:2025-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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