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制菜时代的味觉乡愁

作者:黎荔

预制菜横行于世,已非一朝一夕之事了。工厂里机器轰鸣,流水线上滑出千百个一模一样的餐盒,密封严实,加热即食,省却了多少人间烟火的麻烦。我们其实早已熟悉了预制菜不是吗?写字楼楼下便利店冷藏柜里,透明包装里的预制煎饼叠得整整齐齐,标签上印着“加热1分钟即可食用”的提示,营养成分表的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超市冷冻柜里那些边角整齐的预制馄饨,它们的馅料是机器搅拌到纤维断裂的肉泥,汤料是撕开即溶的调味粉包,连褶皱角度都由模具统一规定……


在这个被效率裹挟的时代,预制菜无疑是工业文明献给快节奏生活的“便捷礼物”。它用几分钟的加热时间,为加班到深夜的白领递上一份“热乎饭”,用标准化的生产链条,让外卖箱里的餐食永远保持着稳定的温度与口味。当世界被装进真空袋、贴上条形码,当一餐饭只需微波炉叮一声便能解决,这种对“即时满足”的极致追求,确实精准击中了现代人对饮食的基本刚需——毕竟,在生活的兵荒马乱与大城市的极限通勤中,谁还有余裕为一顿饭耗费两小时?


现代人于吃一事上,愈来愈图省力了。然而,在城市角落里,偏有些群体是不肯就范的。你看,黄昏时分,街角便支起摊子来了。一辆三轮,载了炉灶锅盆,便是全部家当。摊主多是中年男女,面色被火燎得泛红,围裙上沾着油渍,却也结实精神。他们不言不语,只顾低头揉面、调馅,动作间自有韵律。铁皮小车推出来,炉火生起,油锅沸了,便有一团白气向上升腾,破了这城市过于整洁的天空。


那煎饼摊的男人,面皮如他的煎饼一般焦黄多皱。舀一勺面浆,倒在铁板上,“滋啦”一声,白气腾起。铁板上一转,便摊作一个浑圆。鸡蛋磕开,T形推子扫过,顿时黄白相间,竟有几分画意。葱花、脆饼、甜面酱,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最后铲子一掀,折作三叠,装入纸袋,热气便透纸而出。整个过程不过两分钟,买煎饼的人立在一旁,眼巴巴地看,喉结不时上下移动,竟似看一场绝妙的演出。


馄饨摊又是另一番气象。小推车上的灯总是昏黄的,灯泡上沾着一层油雾,像被岁月故意柔了焦。老板娘手指极灵巧,拈一张皮,抹一点馅,一捏便是一朵小花坠入筐中。手指翻飞间,便包好一只只元宝似的馄饨。铝锅里的骨汤永远滚着,丢进数十只馄饨,不消几分钟便浮起,在翻腾的水花里舒展成白鱼游动的姿态,皮子透出微红的肉色。碗里早已备好紫菜、虾皮、葱花、一点点猪油,热汤一冲,香气扑鼻而来。食客们坐在矮凳上,低头啜饮,额上渗出细汗,热气糊了眼镜,也顾不得擦。


至于烧烤摊子,烟火气最盛。一把把肉串排列整齐,置于炭火上翻转,油脂滴落时火苗窜起,激起一阵噼啪声,随之白烟腾起,裹挟着孜然与椒盐的辛香,飘散至半条街外。摊主手持蒲扇,不紧不慢地翻动铁签,肉色由红转褐,渐渐蜷缩起来,边缘现出焦脆之相。有下班的白领松了领带站在一旁,有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嬉笑打闹,都眼巴巴等着自己的那一份。他们围在摊前,目光随着肉串移动,仿佛原始部落围猎成功的庆典。


还有卖烤红薯的大叔呢!他通常只在秋冬季节出摊,铁皮桶改造的土炉子,外表像从废墟里捞出来的,却固执地散着红光。大叔不像别的摊主叫卖,只是蹲在炉边,用一根火钩拨弄炭火,偶尔抬头,目光穿过哈出的白气,像在看远处,又像什么都没看。在猎猎寒风中,买一个新出炉的红薯,掰开,金黄的内芯冒着热气,糖油顺着裂缝淌到指缝,烫得你直跳脚。捧着红薯走在呼啸的北风里,你会觉得城市的夜其实没那么冷——因为有人愿意替你把一炉炭火守到深夜,只为让一颗红薯在最适合的温度里裂开最甜的笑容。

为何人们偏爱这路边之食?或许不独为滋味,更为看那食材化作食物的过程。面粉成饼,肉馅成馄饨,生肉成烤串——这变化就在眼前完成,丝毫做不得假。这过程直白坦荡,毫不遮掩,与预制菜那套“解冻-加热-食用”的暗箱操作大相径庭。在路边摊里,你能看见火候,听见声响,闻到香气,甚至指尖能感受到纸袋传来的温度——这是一种全息的饮食体验,五脏庙固然得到供奉,耳目鼻舌亦同获犒赏。在路边摊上,你可以看到食物从生到熟、从原料到成品的美妙过程,你不仅看得内心踏实,还看得津津有味。这大约是对远古篝火旁共享食物的遥远回忆,是蛮荒时期人类饮食状态的原型再现。试想先民围火而食,何尝不是盯着猎物在火上转动,闻着脂肪燃烧的香气焦急等待。今人站在摊前,看煎饼成型,馄饨浮沉,肉串冒油,眼中闪烁的光,与千万年前祖先望火的目光,或许正同出一源。


预制菜自然还会继续盛行,它合乎这时代的节奏。但我相信,路边摊亦不会绝迹,因它合乎人的本性。在那烟火气中,我们不止品尝食物,更咀嚼着某种原始的记忆——关于火,关于等待,关于即时可得的温暖。当暮色降临,华灯初上。华灯虽耀眼,但只是漂浮在城市顶端、楼宇深处。与华灯一起点亮的,还有夹杂高楼缝隙、不明幽深小巷中,各色小吃摊上悬挂的灯泡。灯泡随风摇晃,照着摊主们摆出来的食材忽明忽暗。炉子生起,香气飘散,忙碌一天的学生与上班族驻守一旁,等待出锅的那盘闲适和温暖——在不少人眼中,这才是一座城市值得热爱的原因。


在霓虹尚未完全占领的街角,在摩天大楼与古旧巷弄的暧昧交界处,路边摊们像一群执拗的守夜人,用一口铁锅、一柄铁铲、一簇跳动的火苗,固执地抵抗着整个时代的“方便”。路边摊的任性,就在于它拒绝被预制,它要你把时间浪费在等一锅汤滚、等一张饼脆、等老板把一撮香菜撒成最后一道仪式——它要你亲自把这一刻活成无法复刻的“限量款”。当然,路边摊也常常“犯错”:咸了、淡了、烤糊了、收假钞了、被城管撵得四处跑了。可正是这些漏洞,让交易重新长出牙齿和舌头,让买卖双方回到最原始的“人情往来”——你多送一把葱,我下次带同事来;今天忘带钱,明天一定补上;城管来了,前一秒锅还热着油,驻足等待中的你才付了钱,朋友圈才刷了半页,眼前的一切就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你正感叹你即将入嘴的晚餐不翼而飞了,在风中怅然四顾良久,在某个神秘拐角就有人朝你拼命招手了。在扫码即走、好评差评一键定生死的时代,这种“欠着”的暧昧,这种“信你一次”的鲁莽,还是很有点民间情义在的。


你说路边摊到底是什么?它就像城市偷偷留下的“后门”,文明不肯上缴的“私货”。它让我们在满世界24小时不打烊便利店时代,仍能买到一份“不确定”——不确定今天老板会不会多给你一勺辣油,不确定隔壁摊的流浪猫会不会跳上你的膝盖,不确定下一秒会不会有人突然喊“城管来了”,然后整条街瞬间卷起锅碗瓢盆的风暴,摊主洞察环境的能力似乎比“动物世界”里隐匿丛林的猴子还要高上一筹。这份粗粝的不确定,也许恰恰是生活最诚实的地方。所谓“人间烟火”,并不是文艺滤镜里的浪漫长句,而是这些被油烟呛出的咳嗽、被炉火烤裂的手背、被债务压弯的脊背——是他们,用一身油污替我们守住了“吃”这件事最后的尊严:让食物重新变回“食物”,让“吃”重新需要牙齿、舌头、唾液与时间,让“活着”重新需要等待、失误、惊喜与偿还。


当饮食变成了只需撕开包装、按下按钮的机械流程,我们失去的或许不只是味蕾的惊喜,更是对“一餐一饭皆辛苦”的古老敬畏。人对烟火气的渴望不会消减。那炊烟袅袅处,是我们与食物最原始、最直接的对话,是舌尖上的乡愁,更是一种对工业文明无声的反叛。当预制菜用工业效率重构饮食链条时,路边摊的咕嘟声,正固执地守着饮食文明最初的模样。在那煎饼鏊子与馄饨热汤之间,分明有什么东西在顽强地活着——那是人用体温对抗工业的最后倔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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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9-18

标签:美食   乡愁   味觉   时代   馄饨   煎饼   摊主   路边   食物   烟火   饮食   城市   炭火   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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