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效雄 长沙的桂花香了

长沙的桂花香了

长沙的市树是香樟。长沙街道的两旁，常是一排排的香樟，撑开浓绿的伞盖，将烈日筛成细碎的光斑，洒在行人的肩上。山间村野里，有不少上了年岁的古樟，虬枝盘结，绿意森森，把百年风霜收在那一圈圈的年轮里了。

在我看来，长沙的魂，应该是无处不在的桂花。它不像香樟那般招摇于通衢大道，却更亲近于人。肃静的机关大院，寻常百姓家的小小院落，人们总爱在房前屋后，植上几株。那绿茵茵的树冠，团团如盖，春夏时节，只觉一派盎然的生机，一到时令，它的妙处便藏不住了。

大抵是八月下旬，暑气还未全然退尽，秋风也只是一丝半缕地吹过来。不知哪一夜，桂花悄悄地开了，开得那样静，似乎羞怯，细细密密的，一簇簇躲在肥厚的叶片底下，像是怕人瞧见。走近了用神去看，才见那枝桠间缀满了米粒般大小的碎花。它的香气是藏不住的，淡淡的，初闻时若有若无，仿佛只是夜里的一个清梦；凝神去捕捉，芬芳调皮地钻进鼻孔，清新而沁人，一下子便洗尽了肺腑里的浊气。若是一排或一片的桂花林，那香气便不再是羞怯的了，团团簇簇地蒸腾起来，氤氲成一片香雾，将人温柔地裹住。闻着这花香，有些恍惚，仿佛陷入了清凉的仙境，尘世的烦嚣被隔得很远了。

我住的大院里，有成片的桂树。多是开白花的银桂，那花细碎，密密地藏在叶丛里，远看只见一树的绿，近前才见那满眼的繁星。间或也有几株金桂，花色是黄的，秋日澄澈的阳光下，黄是暖融融的，像熔化了的蜜。秋风轻轻吹过，金灿灿的细花簌簌地落，在地上铺开薄薄的一层，好似黄色的地毯，也像是不小心打翻了的首饰匣子，流光溢彩的，好不壮观。

桂花盛开时，母亲最是高兴。前些年，她的腿脚已不大便利了，却念念不忘这一份秋香。会让我们兄妹几个，轮流用轮椅推着她，到桂花林下去。她并不说许多话，只微微仰起头，眯着眼，让筛下的光与影、浮动的暗香，一同流淌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她还要我们帮着，在膝上铺开一张旧报纸，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接那随风散落的细花。那神情，是极专注、极虔诚的，仿佛在承接什么珍贵的馈赠。

收集来的桂花，母亲是要带回家去的。她将桂花在桌上细细地摊开，晾去水汽。记得去年她生病前，还与我的小妹一道，坐在午后的光里，耐心地将那些小小的花蕊，与雪白的砂糖或是澄澈的蜂蜜，轻悠悠地拌在一起。那动作是缓慢的，温柔的。不多时，那花香便与糖的甜、蜜的润，丝丝缕缕地交融了，酿成一种更为醇厚而温暖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花蜜被仔细地装进一个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玻璃小瓶里，我们兄妹四人，每人都能得到一瓶。

如今，我的冰箱里，还留着一小瓶桂花蜜。瓶中的桂花，已失了当初鲜亮的颜色，蜜汁也变得愈发浓稠。我不敢打开，也舍不得开。我知道，那里头封存的，是去年秋天最纯粹的阳光与气息。

母亲在一年前那个桂花飘香的时候，静静地走了。

那瓶子里的甜，如今尝来，是沉甸甸的。那蜜汁，依旧是纯粹的，香气也依然很浓，浓得化不开，直往人心里钻，钻得人鼻子发酸，眼里便要生出薄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