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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币,以后就要发大财啦!”不少年轻人发现,老家的长辈们,正成为虚拟货币圈的激进冲浪者。
他们怀揣着“原始股东”的兴奋,嘴边不离区块链、Web3.0等专业术语,在手机上挖掘“即将取代美元霸权的世界货币”,一夜间做起了暴富梦。
在子女不解的目光中,父母变得固执而神秘,生活翻天覆地。有人投入全部养老金,坚称“这是一盘大棋”,有人教育孩子“跟不上国家行情”,更有人抵押房产、四处拉拢亲戚、欠下大额债务。
追随虚拟币的长辈们,往往处于40~60岁的轻老阶段。相比上一代,他们有着更强的经济实力,对互联网更熟悉,更怀揣发愤图强的野心,年轻时未尽的梦想,在虚拟币中转化为新的热情。
与此同时,他们的子女却格外挣扎与无力,家庭关系一度陷入冰点。争吵从“互飙脏话”升级到“矿泉水瓶飞过来”,有人对父母实施严密监控,试图说服,有人选择“互不干涉”换取片刻宁静,有人为了逃离,不惜断绝往来。
这场因币而起的家庭战争,刚刚拉开序幕。
回家打开母亲房门的那刻,秦悦被床上密密麻麻的手机震住了。
她看见三十多部手机横七竖八地摊在床单上,红的、黑的、银的,有的屏幕还亮着。正中央是一个40孔的USB充电插座,缠绕着密集的白色充电线,像某个科研中心的数据库。
那段时间,秦悦发现母亲李桂兰突然变了一个人。好不容易回趟家,饭桌上母亲总在谈论“链”“币”“生态”,“每天不费劲,点个按钮就行。”
秦悦直言“骗人的”,没想到母亲瞪着眼,回以一脸蔑视的嘲讽:“你懂吗?你懂什么叫区块链,懂什么叫大数据吗?”
后来,秦悦又收到家里亲戚私下的抱怨,“天天发消息说派币,像着了魔一样。”
今年7月底,小治经历了同样的震撼。父亲突发轻微中风住院那几天,小治发现他心系别处。父亲不仅找了个朋友去家里帮他“点币”,住院没多久又急着回家,想要继续干他的“事业”。小治建议父亲去省会大医院复查,防止病情恶化,父亲一口拒绝,理由是:“我去了币咋办?”

小治父亲每天早起挖派币
近几年,越来越多年轻人发现家里那片天塌了:自己在外打拼的同时,不甘落后的老家父母也发愤图强,向高危投资理念进击,进而沉迷“币圈”。
一些长辈接触到一个名为“派币”(Pi Network)的虚拟货币,纷纷下载了一个APP。自称“派友”的用户们在这里形成圈子,相信着一套共同的故事:派币是未来区块链的明珠,是即将取代美元霸权的“世界货币”。派友们就是“原始股东”,每日用手机进行“挖币”,就能抢占未来财富制高点的先机。
如同游戏打怪升级,家在黑龙江,56岁的李桂兰和许多初入币圈的派友一样,从一个新手小白慢慢进阶升级玩法。在她的了解中:“派币总量固定发行一千亿枚,越早参与,每天能挖到的币就越多,回报越丰厚。”
随着币圈人数规模扩大,单纯靠个人手机每日点击获得的币量已大不如前,于是资深派友们开始卷“算力”,算力越多挖得越快,收获越多。提升算力的核心,依赖于人际网络的扩张——邀请一位新成员,奖励0.25个币。还有看广告(100个代币换1个派币)、运行节点等奖励机制,激发着长辈们不断投入。
入圈5年的李桂兰精打细算:“现在主号挖了2万多币,身边家人朋友的副号,每个都有三四千币,每天我手机能收到10-13个币。”目前,她已经投入资金,购入了几台价值6000元的电脑主机,不间断地为挖币供能。
像李桂兰这样沉迷于币圈的,绝大多数是40至60岁的中老年人。自从遇上派币,每天定点挖币成了他们的生活新主线。此外,他们还拉人头、听直播、进群聊,更积极者,会奔赴各地参与线下活动。
2025年9月,多个派币群通知,可以去某城市用派币兑换法币,但得先参与线下培训,报名费几百至上千元不等,组织方也不为参与者提供住宿和餐饮。每天近百人的规模,为组织方创造了相当可观的收入。
因为派币,苏九对婆婆略感不满。今年年初孩子降生后,和丈夫在无锡上班的苏九请婆婆从老家过来帮忙带孩子,结果婆婆每天心思都在3部手机点币上,甚至一度给自己的母亲发消息,说服母亲也加入。
两个月前,家里爆发了最严重的一次争吵,婆婆当时说要回老家办事,后来被发现,实际上是想和几个“派友”偷偷前往另一个城市参加币圈线下活动。
丈夫发现真相后明令制止。婆婆气得在房间里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她红着眼睛留下一句,“等我以后发了财你们就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情到底为谁好!”后来,婆婆还是和几个派友偷偷出走,回来后对这次行程闭口不提。
中老年人的沦陷,带来一些难以挽回的次生灾害。公开案例显示,北京一位高校退休教授被老同事拉进派币交流群,看到群里每天转发 “这是区块链革命”“普通人最后一次暴富机会,错过后悔一辈子”,他忍不住心动,最终说服女儿抵押房产,投入 50 万元 “购买算力”。
长辈们相信的故事并非空穴来风。国际视野下,关于派币价值的争议持续已久。作为一个基于区块链技术的数字货币项目,派币在2019年由斯坦福大学博士团队创立,声称其愿景是成为全球首个被各国政府广泛接受的加密支付系统,用于日常交易和小额支付。2025年2月,派币在部分海外交易所上架后,上线一小时飙升到2.10美元,然而自3月起又一路走低。据英为财情数据显示,目前已经跌至0.2美元左右,创下历史新低。
这些争议本质上与长辈们无关。根据国内相关规定,虚拟货币相关业务活动早已被定性为“非法金融活动”,参与此类交易面临法律风险,且容易陷入其延伸出的更多骗局,资金安全无法得到保障。
秦悦一开始好奇母亲痴迷的究竟是什么,上网一查,才知道已经有不少派币组织被定性为传销诈骗团伙进而查处。中国裁判文书网显示,2022 年以来,全国已出现多起与派币相关传销案件。
在江苏某案件中,犯罪团伙以 “派币挖矿” 为幌子,要求参与者缴纳费用购买 “云矿机”,并以发展下线数量作为返利依据,层级最高达38级,涉案金额超 2 亿元。法院最终以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判处主要成员有期徒刑。上海警方近期也打掉一个团伙,通过伪造“央行与派币合作协议”,假借国家信用进行诈骗,在半年内致使200多人上当,骗走资金300多万元。
然而,当子女们将事实摆在长辈面前,往往遭遇更大的反击。在大学读金融专业的小醒,在听到母亲一本正经说一个派币能换几百万时,当场笑出了声。母亲并不信任小醒的判断,反过来教育她:“你有专业知识,但是跟不上国家行情。”
子女视角中,沉迷币圈的长辈们变得固执、神秘,“整天捧着手机”,乃至为此欠债贷款。年轻一代的沟通因为代际的弱势变得无效,无力感开始在家中蔓延。
前两年,秦悦带着男友第一次登家门,“当时我千叮咛万嘱咐,暂时别提派币这事,免得尴尬。”
没成想,男友刚在沙发坐下,李桂兰说出了第一句话,“把你手机拿来看看,我给你弄个派。”男友一头雾水,秦悦只能忍住想掀桌的愤怒。她发现母亲越发沉迷,“广告牌上带个派字,她都能自我洗脑。”
沉迷币圈的中老年人们,大多临近或刚刚退休,拥有一定的积蓄和闲暇。有的对技术好奇,恐惧落伍,想要跟上时代,“投资知识”;还有的心怀对自己前半生的不甘,渴望着在中场时刻“弯道超车”。
高危的投资行为,擦边传销的社群活动,成了他们中老年时期最激进的一次入局。
如今,每天清晨6点,56岁的李桂兰都按掉闹钟,熟练地按下APP中的闪电按钮,屏幕上方的“π”值随之跳动、增长。如同刷牙洗脸一般,“挖矿”已成为她雷打不动的晨间仪式,持续了近五年。
2020年她经一位朋友介绍,听说派币。朋友说,这是斯坦福博士推出的区块链项目,即将成为下一个比特币,前景光明。“斯坦福”“博士”“区块链”,这些闪亮的关键词,瞬间击中了读过大专,一直渴望跟上时代的李桂兰。
年轻时的李桂兰很有主意。不愿在工厂当女工,她走出农村,去城市做生意。闯出一片天地后,她先后把妹妹、弟弟也带离农村。
中年后的生活逐渐沉寂。27岁和丈夫离婚后,她独自做起建材生意,在黑龙江一边开着一家门店,一边拉扯女儿秦悦长大。
女儿很争气,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只有李桂兰依旧守着开了二十多年的小店,陷入规律又单调的生活。
在李桂兰眼中,挖币是她中年生活的第二次事业,是激情所在。APP里满屏的英文没有拦住她,反而激起了斗志。“一个单词都不认识”,她就一张张截图,上网找翻译软件,像破译密码一般,根据指示一步步填下姓名、电话、邮箱、密码,最终创建了自己的“PI钱包”。此后五年,她每隔24小时点击那个闪电标志,“钱包”里的数字就会增加。
李桂兰感觉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她淘来几部手机,拉拢亲戚朋友统统注册,组建起自己的“挖矿”团队。每天到点挖币,雷打不动。
那段时间,甚至连出门买菜,李桂兰都要背上一兜子手机,生怕错过点击时间。
心中仿佛有团火被重新点燃。年轻时的李桂兰一直是个时髦的人,早年赚钱后为家里添置电脑,给女儿买名牌衣服,还是“贴吧”的原驻民。现在和人聊起“Web3.0”“区块链”“去中心化”等专业术语,她眼神里又闪烁出光芒,能滔滔不绝地讲上一个小时。
追随派币的中老年人,通常表现出强烈的不甘心与上进心。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是社会的中坚力量,或在家庭中承担重任,直到中老年经历社会角色的层层剥离。进步的渴望,在他们身上留下一触即发的印记。
小治记得,父亲从小被视为全家族的希望,是少见的第一代走出农村的大学生,拥有体面的工作。后来他当过律师,做了法官,几年前退休,有着充裕的退休金。
但60岁的父亲心中始终有执念。当年比特币盛行时,他遗憾错过了投资机会。退休后的父亲,一直爱听理财课,等待一个翻身的契机。恰到好处出现的派币,让父亲快速上了头,“这是件能成功的事儿。”
如今,退休的父亲过着一种比上班还忙碌的生活。他早起第一件事,是挨个给几筐子的手机挖币,点击量直冲150次。下午,父亲去附近的“派币俱乐部”,指导新来的老年人安装、推广,晚上才回家吃饭。

小治父亲挖币的部分手机
这些规模化的派币俱乐部,往往位置隐蔽。有的在一个停车场的一角,门头贴着红色标语:“欢迎派友回家”。走进屋内,才看见中间立着块小黑板,四周摆满了塑料凳子。有的举办团建活动,参与者穿着色彩鲜艳的polo衫,上面印着大大的“π”。派友们围坐一桌,慷慨激昂地讨论“听说马上主网迁移”。
空闲时间里,父亲除了一如既往关心“国家大事与国际风云”,还开始相信一些AI痕迹明显的假新闻。父亲曾向小治展示一张图片,说这是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公开支持派币的“证据”。小治找来原图,证明这是假新闻后,父亲并未动摇,反而认为儿子“不懂其中的深意”。
他用略带神秘的语气对小治说,这是“上面”下的一盘大棋,“说了你也听不懂。”
五年来,小治目睹家中三个房间,逐渐陈列上10台电脑主机。原本资金充裕的父亲,也几乎变成“月光族”。
“我走这条路经历了很多艰辛。”在李桂兰看来,身边大多数人非常不理解自己。她和女儿闹了几回,“我看准了区块链这个行业,它就是时代发展的产物,可以把它正规化。”
2024年10月,为了证明自己并非“不务正业”,李桂兰办理了营业执照,腾出实体店的一部分空间,做了一间小型办公室。
办公室门口挂着“派客派链科技有限公司”的招牌,墙上贴着“一PI一世界”的标语,是她用AI生成的。Logo上的π图案看上去像个微笑招手的小人儿,对大家说,“欢迎来到派生态系统”。
与此同时,在北京工作的秦悦收到了亲戚的一手消息:“你妈每天店里一帮老头老太太呢,哪还有心思做生意?”原先店铺订单的客户催了几次,李桂兰都没有维系。历经几年和母亲的斗争,“每回吵到互骂脏话的地步”,秦悦已经无力劝说,“我直接不搭理她了”。
但催债的电话依然打到秦悦的手机上,她这才知道母亲在各平台来回借贷,拆东墙补西墙,欠下一笔笔债。
秦悦今年30岁,从未开过一张信用卡,对投资的态度尤为谨慎,“钱大部分都存银行”,不料母亲这几年全身心投入派币,不知不觉把家里的房、车都搭上了。
在外奋斗的子女战战兢兢,花钱得三思,与此同时,家里老头老太太却心怀野心,正成为虚拟货币圈内激进的冲浪者。
一些家庭内部,因派币而起的裂痕开始走向难以挽回的极端。
李桂兰曾被女儿说服过。女儿在大城市拼搏事业,已经结婚买房,背着沉重的贷款压力,她也告诫自己“别给孩子添乱”。
可那天,习惯性打开APP,她发现还有5天就能挖满一个月的币,进而通过人脸验证,成为“有备案”的用户。“胜利在望”,李桂兰不愿舍弃这“大好前景”。挣扎后,她还是决定踏上前往北京的火车。
北京的凌晨五点,李桂兰趁着女儿睡觉,偷偷拿了女儿的车钥匙,来到小区的地下车库,在车上找到身份证。
借助车内微弱的光线,她偷偷完成了备案所需的人脸识别验证。回到房间后,她不禁感叹,“真不容易。”而秦悦始终被蒙在鼓里。
母亲沉迷币圈的这几年,秦悦的内心极其煎熬。眼看母亲即将退休安享晚年,她原本规划把她接来北京和自己同住。
然而,关于币圈的争吵像一堵墙隔在两人之间。她从最初的苦口婆心、摆事实讲道理,到后来的激烈争吵,再到无力。
关系的彻底破裂,源于一次偶然发现——母亲背着她,给丈夫私下寄了一部旧手机,专门用来每天发送派币的相关消息和打卡提醒。
“我觉得非常丢脸,气得直接把手机砸了。”从那之后,秦悦已经一年多没有和母亲联系。

李桂兰在自家店新开的“派币”公司
为了寻求慰藉和支持,秦悦加入了名为“反派币联盟”的群聊,里面的子女倾诉家人的荒唐行径,分享劝阻失败的挫败感,尝试探索可能的解决方案。
面对长辈的执迷,子女们的应对各不相同。有人像秦悦一样,多次努力无效后,选择“互不干涉”冷处理,甚至不惜断绝往来以求暂时宁静。有的则不得不和父母同住一个屋檐,严密监管。
今年正在准备考研的小治,起初被父亲每天盯着挖币,晚了几秒钟父亲就会发脾气。饭桌上父亲发表派币的长篇大论,有次小治激烈反驳,父亲摔了饭碗,直言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赶出家门。
后来他决定妥协,只要父亲提及派币,就保持缄默,维护表面的和平共处,“我只想快点逃离,特别压抑。”
也有及时劝阻成功的。小醒的母亲挖币4年,但好在每天只点击按钮,始终贯彻“免费”原则。直到有天,母亲提及去签订培训合同,小醒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运用专业知识成功劝阻。
现在,小醒感觉自己想通了,干预不了,不如将它当作母亲的业务爱好。母亲不到50岁,以前干项目挣了不少钱,给予过她很好的生活条件。离婚改嫁后的生活却不幸福。丈夫不成器,经济来源主要靠她,家里还有个13岁的妹妹。母亲曾亲口对小醒说:“改嫁这些年,我越来越体会到没有钱的感觉,甚至是绝望。”
小醒越来越理解母亲。只要不涉及钱财交易,“偶尔做做发财梦为何不行?人总得有点精神寄托。”
秦悦也在深夜无数次自我反思。“如果我足够有钱,她可能就不会在乎眼前的这些蝇头小利,不会如此渴望一夜暴富?如果我能更早发现苗头,母亲也许不会上瘾到这个地步?”但之后,她又会转念一想,感到一种更深的无力:“可是,我根本控制不了一个人的思想,无法替代她做出选择。”
对于年轻子女而言,眼前拼搏的事业、组建的家庭、需要偿还的房贷是更真切和沉重的现实。面对代际的认知鸿沟,大多数人疲于应对,和父母的交流次数和时长也愈发有限,“实在不知道聊啥。”
如今,李桂兰仍然每天坐在办公室。一堆年龄相仿的老头老太簇拥在她周围,请她帮忙安装注册派币。老人们偶尔随口给她一句夸奖,“咱们这就你能弄”。李桂兰享受这种身处风口的生活。
今年2月,派币在欧易交易所上市,李桂兰激动地流下眼泪。暴富的梦近了。
*应受访者要求,人物信息有适度模糊
撰文|陈婧瑄
编辑|罗方丹
更新时间:2025-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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