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的年轻人，终究扛不起杜琪峰的大旗

如同《三命》这个剧名彰显的可选择性和不可预知性，剧集选择了鲍勃迪伦的名曲《Blowin' In The Wind》作为主题歌，然而比起歌曲本身为民权运动而生的愤怒和抗争的精神情绪，《三命》更像是选择了“答案在风中飘”的意向，同那个进入男主的视野而延伸出三组命理的风筝相呼应——命运的不确定性。

事实上这种“天知道”式的无常又似乎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论说也是早已根深蒂固的扎进了香港这座城市和以香港电影为代表的本土文学艺术作品的命理，《三命》在这个层面上理应具备着一定的代表性或纲领性，它可以预言某一个人的漫漫人生，也可以囊括一整座城市的沧海桑田。

从《一个字头的诞生》这批创业作开始，玩弄探讨命运的结构游戏便作为银河映像作品的一个代表性方向延续至今，并渐渐进化为一种以“选择”为叙事演进动机的独特风格，从《一个字头的诞生》“If”式的重启，再到形如《放·逐》中四人猜硬币决定跑路方向，《黑社会：以和为贵》中Jimmy仔对于竞选话事人与否的挣扎乃至最终尘埃落定后却发现面临着更大的无力无为的被动选择等等。

这种将“是与否”的因果推向极致的做戏方式成功将银河最为热衷的宿命论主题鲜活贯彻。而杜琪峰最为推崇的编剧方式“飞纸仔”，同样契合了这种方法论，“电影开拍前一旦拥有完整的剧本，似乎一切都已拍完了”，深信充满“意外”和“惊喜”的“自然生长”式的拍摄方法让银河作品收获了无数“非常突然”的神来之笔。当然了，也存在争议性，形如《三人行》中高潮时刻古天乐饰演的警察向钟汉良饰演的悍匪连开数枪全部卡壳后竟决定营救，同样依赖于“命理的选择”，却显得过于草率唐突。

总之，这个方法论渗透进了银河作品的血与肉，上至整部作品的主题，下至镀桥时的情节设计，均可见其踪影。《三命》在这个角度上几乎属于银河“宿命论”作品某种意义上的尽头，《一个字头的诞生》打开了“宿命论”的大门，而作为培养下一代银河人与香港电影的未来的《三命》，再度选择了“宿命论”来开启新的纪元，只是这一次更像同过去告别——以技穷的姿态。

《三命》如同《铁三角》、《树大招风》、《七人乐队》，是非常典型的银河团体作业。然而比起老一辈徐克、林岭东、杜琪峰《铁三角》式即兴见招拆招的接龙创作，作为年轻创作者主导的《三命》还是选择了严谨周密的分工与合作，在既有完整文本框架的基础上，三位导演各自执导一条命理：追随银河多年的张家杰负责公务员线，《树大招风》培养出的黄伟杰负责漫画家线，而目前独立执导作品经验最为丰富的李子俊负责黑帮线。

整部剧集采用齐头并进的叙事模式三组命理来回切换一并推进，从主角诞生之始最后都结束于本世纪第二个十年尾声主角逝去，无论哪条命理，均经历了香港半个世纪以来的各种时代巨变：股市风云、征地城建、非典疫情、回归与移民、张国荣之死等等等等。香港的生长面貌被一点点剥离又一点点重新拼凑，乡愁的味道溢满整部作品。

无可争议，杜琪峰和银河映像始终坚持记录香港的生命年轮，从九七的回归抉择，到新世纪的身份找寻和生存境遇。迈入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的银河，尤其是随着与内地海润合作结束重新退回香港本土之后，作品减产之余，一种可以说是悲观又可以说是怀念似的愁绪成为主基调：《七人乐队》回望曾经，《树大招风》“往事随风”，连带接班人郑保瑞，《智齿》的废墟之城，《九龙城寨之围城》城寨江湖豪气的短暂还魂，回归银河的《命案》里下一代改命的黑色和荒诞，以及最终导向的那个过于阳光到不可信的梦幻结局，都充满着甚至可以说是逃避搪塞意味的对未来的不回应。

而哪怕是《九龙城寨》和《树大招风》等作品台前幕后年轻阵容汇聚代表新生力量的《三命》，也依旧选择了向曾经的岁月回望哪怕止步于当下也无心向前的价值态度。可以说那些结构与细节上的小设计着实用心，它们涵盖了大陆与英国的心态归属，社会价值观和生存理念的演变，两个代际“回归”之间的阵痛期，抽象意义上的“香港之死”，以及始终未曾丢弃的作为人的根本的人性与救赎。

然而凌驾于这些之上，《三命》仍然是一个以感性的口吻主导的怀旧情书，本质上与这部作品最为相近的反而是《七人乐队》这种人文气息浓郁的银河作品，只是《七人乐队》中唯有杜琪峰亲自执导的《遍地黄金》堪称标准的银河味道，而《三命》中“漫画家”代表着银河那批鬼马的情感悲喜剧，“黑帮”象征着银河最为人熟悉的黑色类型电影方向，而其三条线索里最为充实和现实的“公务员”则蕴含着杜琪峰一直在探索的大概从《夺命金》开始尝试的所谓“文学性”电影的实验。

延伸到现实意义上，男主童年的漫画天赋，象征着童年本身的纯粹，同时更蕴含着一定时间段内的起初或原点似的美好与天真的一面。而随着角色成长，喜欢画漫画这件事随着不同的境遇选择或被放弃遗忘或被发扬光大。但无论哪一种命运，角色最终去世的时刻仍皆是伴随着作为本源情结的漫画或染料所勾起的一种欣慰与释怀的情愫，这又和前面提到的郑保瑞导演的《命案》那个过于阳光的结尾类似。

然而郑保瑞在《命案》中起码做到了对当下香港年青一代时也命也的关注，《三命》的结局更像是主角近乎一本满足似的逝去，遗憾是有的，但总归是带着未曾丢失或重新拾捡的童年纯真面露微笑的长眠，作为一部银河作品来说有些过于滥情而无法让人满意，尤其是对于20时代近乎省略一般地快速推进又止步于新冠疫情时代之前，不知是出自三位年轻导演的本意，还是杜琪峰出于某种保护意识而进行的有意回避，再或者说《三命》这部作品本身的出发点即是前面提到过的一部乡愁情愫驱使的感性作品。

整部剧集的故事均发生于过去，“三命”的分支开花与结果也同样是发生在过去，且都结束于当下，于是依旧依托于“宿命”论主导的结构游戏的本作反而在“命理的不可知”这件事上大跨步的后退了，我们只看到了个体命运的三种可能性。而对于时代来说身处当下的观众依然早已全知视角般的洞悉了宏大叙事上的一切，因此《三命》更像是在单纯的卖弄高概念，将银河的风格化包装和出卖。

没有办法，郑保瑞和游乃海作为确定的下一代接班人，暂时还依旧“畏惧”于杜琪峰的影响力之下，而对于当下的银河映像来说，依然需要杜琪峰本人出手来维系银河的命理。月初他一口气宣布了正在开发和拍摄的三个项目：《希望》的描述更像是对《三命》未能拍出的内容和未能表达的情绪的补充，未定名的北海道取景黑帮片或许会成为抽象意义上的对于未来去向何处的解答，台湾前期筹备的项目则彰显着创作上的多元求变意识，但还是许下了绝不会离开香港的诺言。

对于杜琪峰和银河映像来说，接下来的一段时期内或许依旧会处在一种焦虑而彷徨的精神状态里。但不可否认，他依然深切地做到了与香港的同呼吸共命运，当银河在未来真的找到了理想中的答案，或许终是香港和香港电影的幸事，也是值得我们继续相信“银河映像，难以想象”这个名片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