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冬天,南京飞往北平的航班上,有一个孤独的身影。
她坐在空荡的舱内,心中满是忧惧。
这不是第一次她独自上路——从三斗坪的江边起别母亲开始,她的人生似乎注定要在颠沛流离中寻找方向。
她是聂华苓,艰难生长的像一株傲然挺立的野蔷薇。
可她也是一个女性,似乎总也逃不脱婚姻的樊笼,就像她的母亲。
或许后来的她也没想到,母亲临终前嘱咐她的,竟然是让她离婚...
1936年,三斗坪的大年初三,邻里间依稀还有拜年的喧闹,可聂家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的氛围中。
十一岁的聂华苓站在门口,她的手里提着新年刚换的红布小包,原本准备与母亲一起外出走亲访友,但母亲却迟迟没有现身。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屋门,眼前的景象让她怔在原地。
那个一向温婉端庄的女人,此刻坐在藤椅上,整个人无声地瘫着。
她的头发未曾打理,衣衫也未整齐,脸上的妆容被泪水冲刷得斑驳不堪。
“爸爸走了。”母亲哽咽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大哭大闹,只是轻轻将小小的聂华苓抱在怀里,那一刻,仿佛她们成了这个庞大聂家里最后剩下的孤岛。
父亲聂怒夫本是军人出身,曾是吴佩孚麾下的大将,名声显赫。
但在这个家中,他却是分裂的源头。
他有两位妻子,母亲是后来进门的“二房”,从一开始就是这个家族体系中被隐瞒、被排挤的存在。
聂华苓和弟弟
原配夫人是城中望族之女,自恃身份高贵,怎肯容一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原配所生的儿女,也在母亲的灌输下,对这个“抢了父亲”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充满了敌意与轻视。
从懂事起,聂华苓便知道,自己和母亲永远都不属于聂家真正的“正统”。
下人看她们的眼神,不是敬畏主子的恭顺,而是掩不住的嘲讽和不屑。
父亲的死亡,是她人生中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崩塌。
没有了靠山,母亲与孩子们成了这个家最容易被赶出门的一群人。
争夺财产的、争房产的、骂“狐狸精”的、训斥“野孩子”的,屋檐下没有一天清净。
她记得母亲有一次终于爆发,和大房在厅堂正面对峙,嗓子都吼哑了。
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也有一股拼死护崽的狠劲。
可这样的反抗也只是昙花一现,最终换来的,是更多的冷暴力和“规矩”的施压。
她们只能带着几个孩子搬去偏僻的后院,几乎等同被软禁。
1938年,日军步步逼近武汉,汉口陷入危局。
连一直袖手旁观的亲戚都开始四散逃命,而这场战争,反而成了她们的救赎。
母亲带着四个孩子,乘船顺流而上,一路逆流到了三斗坪——那个远离城市喧嚣、也远离人情冷暖的江边小镇。
母亲在乡间亲戚的帮助下慢慢站稳脚跟,靠教书为生。
那一年,她第一次过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春节。
可这样的日子终究太短,三斗坪没有学校,这是孩子不能长久停留之地。
聂华苓的母亲思前想后,终于决定要送聂华苓外出求学。
她说:“你若能飞出这山沟,我这辈子也值了。”
“妈又何尝舍得你?不舍也要舍,我就靠你们以后为我扬眉吐气了。”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大,但在聂华苓耳中,却是山崩地裂的力量。
那句“扬眉吐气”,成了她一生的信仰。
从湖北女子联合中学,到战火中的流亡,再到重庆、再到西南联大、再到中央大学,她走得一步比一步坚定。
聂华苓不是被命运推着向前的孩子,她是带着母亲全部希望与尊严,硬生生在风雨中生长出来的野花。
中央大学的校园,一向静谧庄重。
尽管战火逼人,外头烽烟四起,校内却仍有一份学术的坚守与书香的余温。
那是上世纪40年代末,聂华苓已是文学系中的佼佼者,笔触细腻,文思飞扬,常在刊物上发表小文,渐渐小有名气。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动荡却又充满理想主义的年岁里,她遇见了王正路。
他是外语系的高材生,个头挺拔、面庞俊秀,说话带着北方人的爽朗。
他吸引了许多女同学的注意,但王正路偏偏只关注那个安静站在图书馆角落里的女孩。
他们的交往很快,聂华苓起初还拘谨,却被他的体贴渐渐打动。
她以为,这样的男人,足以托付一生。
可动荡从不允许爱情长久酝酿。
1948年冬,王正路返回北平探亲,恰逢平津战役爆发,局势危急。
他一封信寄到南京,请她立即前往北平,理由很简单——“我们结婚吧”,既是为了避难,也是为了给彼此一个名分。
她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那趟飞机,她以为,只要到他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现实总是反其道而行之。
北平的婚礼是在炮火声中草草举办的,简陋的喜服、匆匆的誓言,没有亲朋祝福,没有欢宴热闹。
聂华苓却仍满心欢喜,以为从此以后,再苦也有个“家”可归。
可王家并非她想象中的港湾,那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大家族,三世同堂,规矩森严。
婆婆一言九鼎,嫂子掌家多年,她这个外乡来的“小媳妇”,仿佛一进门就该自觉伏低做小。
她每天清晨天还未亮就起床,穿好旧棉袄,先去婆婆房里请安,再到厨房帮忙择菜烧水,待一应杂务完毕,才能回房整理自己和丈夫的起居。
王家人并不需要一个“媳妇”,他们要的是一个“仆人”。
她讲究整洁,被嫂子笑“南方人矫情”;她喜欢读书写作,被婆婆骂“不顾正事”;她偶尔在家中说一两句政论,便会换来王正路的冷眼相对。
一个曾与她在图书馆里低语谈理想的青年,如今竟变成了封建礼教的执行者。
这不是她所期待的婚姻,她曾设想的相濡以沫、举案齐眉,不过是一场南柯梦。
1949年春,他们携母亲和弟妹迁至台北。
在台北的日子里,她开始靠自己教书补贴家用,一边在《自由中国》担任编辑,一边夜里赶着去补习班讲课。
每天凌晨才归家,累到话都说不出,但王正路却嫌她“不守妇道”,“到处抛头露面”,常常为此斥责、辱骂,甚至动手。
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该守规矩”的女人,而不是那个有思想、有热情、有理想的“聂华苓”。
一只笼中鸟,羽毛鲜亮,却再无飞翔的方向。
日子就这么过着,白天,她在杂志社里伏案编稿,校对文字,眼睛熬得酸涩;夜晚,她在补习班讲授英文,嗓音干哑得像刮过冬夜的冷风。
在家里她忍气吞声,转过身擦干眼泪,第二天依旧背上挎包,走进杂志社那栋窄小的灰砖楼。
那里是她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一个没有规矩约束、没有身份束缚的精神家园。
《自由中国》这本刊物,虽生于乱世,却是当时最锋利的思想阵地之一。
雷震、殷海光、胡适……这些名震一时的知识分子,集结在此,仿佛一群在风暴中点燃火炬的守望者。
他们谈政论、写时评,也谈文学、讲哲学。
她不再是王家的小媳妇,不再是那个为柴米油盐奔波的妇人,而是“聂华苓”——有笔名,有观点,有立场的写作者。
她写社会,她写个体,她写女性的隐痛,也写自己难以言说的挣扎。
她的笔,并不咄咄逼人,却总能让人读后久久沉思。
身为编辑,她不仅要处理来稿,还要常常参与选题、校对、乃至于翻译。
在男性为主的编辑部中,她是唯一的女性,但从未让人轻视。
她和殷海光是隔壁邻居,他常常听见她家中夫妻争吵的声音,有时忍不住在第二天拍着她的肩膀半开玩笑地说:“你啊,早就该离了。”
他是杂志社中最锋利的笔头,言辞犀利,常以“斗士”自居,可在她面前却总带着几分兄长般的体恤。
1952年春,胡适从美国归来,为《自由中国》引发的一场风波再度掀起漩涡。
杂志社决定由一名编辑向胡适献花表示欢迎,雷震点名要聂华苓去。
但她拒绝了。她并非无礼,只是觉得胡适在杂志陷入政治风浪之时选择抽身,实在有些令人失望。
于是她在雷震桌上留下一张纸条:“请您饶了我吧。”
这句话后来竟成了杂志社的一段佳话。
当晚,大家在雷震家中聚餐,雷震笑着将她的纸条递给胡适,说:“先生,就是她不肯给您献花。”
众人哄堂大笑,而胡适却只是点头微笑,说:“她写得很好。”
那一句“写得很好”,轻描淡写,众人笑声不断,久违的放松让她像是从枷锁中暂得喘息。
她的文字,或许不能改变世界,但她至少能点燃自己。
这就是她,那时的她,一个还未走出婚姻牢笼、却早已用笔尖铸成灵魂灯塔的聂华苓。
台北的冬天很冷,可那年冬天,却仿佛把她整个人冻在了时间之外。
母亲病了,很重。
她的身体本就被多年的操劳与委屈折磨得羸弱不堪,如今又被台北潮湿的气候催化得更加虚弱。
终于有一天,母亲拉住她的手,气若游丝地说:“你和王正路,不要再过下去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劈在她心头。
从小到大,母亲从未如此直接地干涉她的生活,可此刻,在生命的尽头,母亲却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这句话。
“我年轻时,也想过离开。”母亲的声音极轻,仿佛一触就会碎:
“可我舍不得你们,舍不得你……现在,我不求你有多幸福,但至少,不要再委屈自己了。”
母亲这一生,为了孩子忍辱偷生,如今她临终前的这句“重新开始”,不是怨念,不是抱憾,而是一种托付,是把未完成的希望交给她来完成。
就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三个月,她向王正路提出了离婚。
王正路愣了一会,然后冷冷一句:“你终于疯了。”
她不再解释,只是点头,说:“是,我疯够了。”
她终于脱笼而出,如凤凰涅槃,带着母亲的期望与自己的觉醒,奔赴一场不再妥协的人生。
更新时间:2025-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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