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身子乏了，是魂灵倦了，缩在躯壳深处连叹息都懒得发出一声。

劳累非一日之劳，亦非筋骨之疲，乃是一种抽骨吸髓的倦，从脑髓深处爬出来，钻进四肢百骸，使人动弹不得。

我每日早起，通勤于铁皮匣子之中，看窗外楼宇如刀劈斧凿，棱角分明，皆是吃人之相，车厢中人头攒动，彼此呼吸相闻，竟无一人抬眼相看，各自低头，对着掌中一方发亮的小镜子，脸上忽明忽暗，不知是悲是喜。我想，这大约便是“众生相”了，人人皆困于无形之笼，却自以为翱翔于九天。

办公室里更是奇观，日光灯惨白，照着惨白的脸，键盘声噼啪作响，如同无数蝼蚁啃噬着什么庞然大物的尸骸。上司踱步而来，面上含笑，口吐莲花，说甚么“赋能”、“抓手”、“闭环”，字字珠玑，却又字字虚妄，听久了，竟觉得耳内生出青苔来，滑腻腻的捉不住半点真意。我亦学着他人模样，点头称是，心中却暗忖：究竟是我疯了，还是这世界本就是个偌大的疯人院？

午间歇息，众人围坐，言不及义。张三说昨日酒肉穿肠，李四道股市跌宕，王五抱怨家长里短。我勉强挤出几声笑，面上肌肉僵硬，竟比哭还难看几分。那笑声浮在空气里，未及落下便消散了，连一丝涟漪也无，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墙，比水泥钢筋浇灌的还要厚上几分。

归家路上，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街边小贩叫卖声嘶力竭，却穿不透行人耳中的耳机。我忽然觉得，这满街的热闹都是别人的，与我毫不相干，我只是拖着这副皮囊，一步一步往前挨，前面是家，却又不像家，倒像另一个需要扮演角色的戏台。

推门而入，四面墙静默地立着。终于不必再笑了，也不必再听，再说。可这寂静竟比喧嚣更磨人。躺在床上，闭了眼，白日种种却不肯放过我，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乱转。我想，这便是“累”了——不是身子乏了，是魂灵先一步倦了，它缩在躯壳深处，连叹息都懒得发出一声。

久而久之，竟分不清是身累还是心累，或者这二者早已沆瀣一气，将我钉死在生活的十字架上。横竖都是累，不如由它去罢。

人谓休息可解乏，殊不知大累无药可医，唯有在喘息间隙里，苟延残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