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记思——被甲骨唤醒的三千年

出开封向西北,车行大约三个时辰,便到了安阳。这条路,十几年前我原是走过的,却不曾像今日这般,觉着车轮碾过的尘埃里,都沉着三千年的光阴。

开封城里的烟火气,是宋时张择端画里透出来的,繁华、细密,带着汴河水汽的温润。

而一入安阳地界,空气陡然不同了,仿佛滤去了一切浮丽的颜色与声响,只余下一片浑黄而静穆的底子。那静穆,是有重量的——它压住的,不仅是一片土地,更是一个民族文明信史的开端。

次日一早,我们便赶往殷墟博物馆新馆。晨光里的风清冽而硬,像一把无形的篦子,细细刮去人身上最后一点浮腻的尘嚣。

十几年前曾经造访过这里,但心里依然不舍错过。昨夜安阳的灯火,犹带着几分开封未曾散尽的温软,可晨光里的风,却是清冽而硬的,像一把无形的篦子,细细地刮过人身上最后一点浮腻的尘嚣。

车子驶近洹河,远远望见一片坦荡的原野,没有嵯峨的殿宇,也少精致的亭台,只有一种沉默的、向大地深处凹陷的苍黄。那便是殷墟了——恍然悟得,三千年的时光,并非都向上垒成了供人仰望的山岳;更多的,是这般向下沉凝,成为一口吸尽所有喧嚣的深井。这口井里涌出的,不再是“三皇五帝”的缥缈传说,而是青铜与甲骨承载的、可以被实证触摸的文明源头。在考古学的尺度上,一个具备了文字、复杂礼仪、城邦与国家形态的社会,方可称为“文明”。殷墟,正是中国大地上第一个符合这严苛定义的坐标。

新馆的轮廓,便从这片苍黄中浮现。形制颇奇,似一尊庞大的青铜器被大地轻轻含住,又暗合甲骨文中“洹”字蜿蜒的神韵,谦逊地伏入这片哺育它的土壤。建筑本身,便是一句无言的楔形文字。

一入门,光线与声响似乎自动调低了,只余下空旷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完成沉入历史深处的仪式。仰首间,屋顶透明天窗处,一只玄鸟正展翅,翔于模拟的云天,它投下的影子,仿佛掠过整个厅堂。这便是《诗经》里“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意象了。那玄鸟回眸所向,正是脚下这片被先民自豪称为“大邑商”或“天邑商”的浩瀚土地。

第一个巨大的空间,并不急于展示任何一件珍宝。它铺开的,是一座都城的魂魄。

宏大的沙盘上,洹水如带,盘绕其间;星图闪烁,暗示着商人观测天象的智慧;墙壁上,斑驳的黑白影像连缀成一部无声的史诗:1928年,第一铲带着希望的泥土被翻开;1931年、1934年、1935年……学者们躬身的背影,与逐渐显露的夯土基址、深幽墓穴叠印在一起。

你能看到时光在照片里流逝,看到惊愕、喜悦、沉思凝固在那些先驱者的脸上。从最初小屯的偶然,到洹北商城的惊世,再到超过三十六平方公里的广阔区域,一座“表里山河”的煌煌都城,就在这代代人执拗的叩问下,缓缓吐露出它的骨骼与肌理——三横两纵的主干道是动脉,纵横的沟渠是血脉,星罗棋布的族邑、作坊、墓地,则是丰腴的肌肉与密集的神经末梢。

这里没有器物,却陈列着一切器物得以存在与理解的框架。它告诉你,历史并非自来清晰,它曾是漫漫长夜,是这连绵的“十五次发掘”与后续不辍的追寻,才将它一寸寸唤醒。它沉静地宣告:夏朝的故事尚在神话与推测的薄雾中徘徊,而商,已在此落地生根,轮廓清晰。

当眼睛适应了这宏观的叙事后,转入下一处空间,光线骤然沉静下来,空气里仿佛弥漫着冷却了三千年的金属气息。

青铜,在这里获得了它的交响。最慑人心魄的,自然是那尊司母戊大鼎(即便所睹为复刻,其神完气足,亦足以撼人)。它不再是教科书上扁平的插图,而是一座迎面压来的、浑然的实体。那沉雄的体量,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稠密;厚重的绿锈,并非衰败的印记,倒像是大地将最深邃的呼吸凝结其上。

静立其前,万籁俱寂,耳边却恍有幻听:那是陶范在烈火中爆裂的微响,是铜液奔流时沉闷的咆哮。它何止是礼器,它本身就是那个时代的宇宙观——对天命有着不移的信仰,对权力有着绝对的崇拜。

那些狞厉的饕餮纹与夔龙纹,在冷冽的光线下并非静止,它们的线条在游走、盘旋,仿佛守护着鼎腹内早已消散的牲肉脂膏与秬鬯酒香。静立其前,万籁俱寂,耳边却恍有幻听:那是陶范在烈火中爆裂的微响,是铜液奔流时沉闷的咆哮,是无数匠人号子与祭司祷祝交织成的、献给力量与秩序的宏大乐章。

它何止是礼器,它本身就是那个时代的宇宙观——对天命有着不移的信仰,对权力有着绝对的崇拜,将雷电、风雨、血与火,统统熔铸进这坚不可摧的形制之中。

然而青铜的宇宙不止于鼎彝。那些从“亚长”墓中列队而出的觚与爵,以严谨的套数诉说着不可僭越的等级;“亚长牛尊”则憨然匍匐,将神秘的灵性负载于温顺的形体之上。至于戈、矛、钺、卷首刀,虽刃口已钝,集体陈列所散发出的森然之气,仍能穿透玻璃。

最令我心神俱震的,却是一只孤零零的青铜手。它五指微曲,掌纹甚至指节处的皱褶都清晰可辨,静卧于幽光之中。它为何而铸?是某位断腕将军用以维系尊严与生活的“义肢”,还是象征掌握某种权柄的信物?

它不语,却比任何镌刻着功绩的铭文更引人遐思。仿佛三千年前某个具体的、温热的生命,刚刚松开这金属的握柄,余温尚未散尽。

这金属的、权柄的、带有烈火气息的世界一侧,另有一片天地流淌着宁和的灵光。那里是玉的国度。

光线变得柔润,轻轻落在那些璧、琮、圭、璋上,泛起内敛的、仿佛由内而生的微泽。商人对玉的痴迷,近乎一种灵魂的皈依。

妇好墓中七百五十五件玉器,便是这虔信的明证。

玉,是通神的礼器,是身份的徽章,更是灵魂不朽的凭证。这里有凝练的鱼,蜷伏的象,威猛的虎,甚至俏皮的猴,无不刻画精微,生气灌注。玉,是通神的礼器,是身份的徽章,更是灵魂不朽的凭证。凝视一枚线条流畅如歌的玉凤,仿佛能看见它曾贴合着哪位贵族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聆听过最隐秘的心跳与叹息。

与青铜承载的王朝威仪不同,这些玉器更贴近个人的体温与情感,它们让那些甲骨刻辞中冰冷的名号——武丁、妇好、亚长——变得血肉丰满,让我们窥见那个时代的眼睛,对“美”与“永恒”有着怎样细腻而执着的渴求。

凝视一枚线条流畅如歌的玉凤,仿佛能看见它曾贴合着哪位贵族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商人之尚玉,并非独创,却在此奠定了此后三千年中华玉文化的核心范式——将自然之美、道德之喻与永生之望,凝结于这温润坚洁的石头之中。从周礼的“六器”,到君子“比德于玉”,那源头的光泽,正从这些商玉中透射出来。

而这所有辉煌的基石,那让一切得以被述说、被记忆的魔法,则幽居于另一个光线最为沉静的空间。

而这所有辉煌的基石,那让一切得以被述说、被记忆的魔法,则幽居于另一个光线最为沉静的空间。这里,时间被切成了片,化为龟甲与兽骨上细如蚊足却又筋骨分明的刻划。我俯身,几乎贴上玻璃,极力辨认那些自洪荒中挣脱出来的字形:“雨”、“王”、“征”、“祀”……它们竟依然鲜活,带着占卜时的灼热与契刻时的决绝。

一片“子央坠车”卜骨,寥寥数字,便是一幕惊心动魄的交通事故现场,让那位贵族的惊恐与商王的关切,瞬间穿透三千年帷幕。

而那著名的“小臣墙刻辞”骨板,长篇的记述,笔画间似有烟尘与金戈之声,引人遥想可能远及异域的征伐与盟会,气象恢宏得令人神驰。

展厅巧妙地引导你领略这文字的诞生:从毛笔朱书的婉转笔意,到刀锋契刻的犀利锋芒;“六书”造字法的图解,让会意、形声变得直观;“册”与“典”的字形演变,则诉说着文明积累的最初形态。

站在这由十六万片甲骨、四千五百个单字构筑的殿堂里,你才真切地触摸到“历史”的实体——它并非故纸堆里模糊的传闻,而是被这一笔一画,如此郑重又如此脆弱地,“钉”在了天地之间,成为我们至今仍生活于其下的穹顶。仓颉“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的神话,在这里落地为一枚枚切实的契刻。

甲骨文的出现,如同在漫漫长夜中骤然划亮一根火柴,光芒虽微,却足以照亮我们民族有文字记载的文明前程。它不再是传说,而是可以释读、可以验证的档案。中华民族的记忆,从此有了确凿的起点和承续的脉络。

最后汇聚之所,像一个文明的珍奇橱窗,陈列着那些无法被简单归类,却丝丝缕缕补全着时代肌理的碎片。

最令人驻足的,是一曲关于车马的宏大叙事。二十三架马车遗迹,通过复原与图示在此集结,再现“车辚辚,马萧萧”的壮阔景象。细读说明,方知殷墟已发现近百座车马坑,皆是权贵身份的延伸。

细节令人心悸:M11墓中,马匹相背而卧,佩戴铜泡串饰,车后静静殉葬一人;M106墓东侧,两马竟以罕见的站立式下葬,马首高昂,仿佛仍在等待冲锋的号角,车衡与车舆旁,各殉一男子;而M106西侧,三车并置,包金的马额饰与舆内的权杖头闪着幽光,舆后的殉人身上,竟还佩戴着玉饰……

那些精致的车马器实物,则让想象彻底落地:名为“策”的铜鞭头,是催动马蹄的器具,“策马前行”的渊源竟在此处;“节约”是络带上的连接饰,“銮铃”是行车时的清响标识;而那“弓形器”,据推测是驭手系于腰间、用以挂缰绳的辅助工具。

这些冰冷的铜件,曾共同驾驭着热血奔腾的生命,载着王朝的威严、将军的雄心、使者的风尘,在广袤的疆域上奔腾,构成帝国最有力的脉搏。

然而,凝视这些构造已相当成熟的双轮马车,一种复杂的思绪悄然升起。它们代表了当时东亚最先进的交通工具技术,其车舆、轮辐、系驾方式,奠定了中国后世马车的基本形制。但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是,这种以直辕、衡为核心,依靠马轭与鞅带系驾的车辆,其转向的笨拙与效率的局限,似乎也一同被凝固、被继承了下来。直到西方近代带转向装置的四轮马车与蒸汽机车叩关之前,中华大地上奔驰的主力,在本质上并未脱离殷商时代确立的框架,直到现在我们广袤的乡村使用的牛马车具依然没有超越商时的旧范。这辉煌的创造,是否也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后来者难以逾越的范式高墙?技术的早熟与体系的完备,会不会反而抑制了颠覆性的革新?

车马坑,不仅是古代辉煌成就的生动展现,更宛如一位沉默的智者,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引导我们去思索文明进程中那“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般的深层悖论。

一直以来,当我们的历史叙事缺乏考古实物与文字资料的有力支撑时,总是倾向于将历史的轴线朝着更为久远的神话传说延伸。这般做法,无非是试图向世界彰显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

然而,历史的巨轮浩浩汤汤,终究会驶至当下之境。我们难免心生疑问,除却举世闻名的“四大发明”,于人类科技进步的漫漫征途中,中国究竟还有多少璀璨夺目的卓越成果可供展示?

那种一味沉溺于回溯往昔辉煌的行径,恰如一面镜子,清晰映照出典型的“阿Q精神胜利法”,仿若有人在耳畔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我祖上富裕过”。

须知,仅执着于孤立纵向的探寻,却缺失横向对比的历史,恰似缺乏色彩与生机的画卷,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当然我们也在考古发掘中找回一程,那就是1972年白家坟出土的“陶三通”,其构造与现代水管别无二致,暗示着城市排水的智慧;2015年发现的、重达3.4吨的铅锭窖藏,像一个被突然冻结的时间胶囊,或许关联着王朝末日来临前的仓惶;而那一枚来自M745墓的年轻士兵头骨,额前被箭镞穿透的孔洞,则以最残酷的肉身印记,诉说着战争的本质,而让人不忍直视。

这些历史碎片,从生活、技术、战争的不同维度,将那个遥远的王朝,勾勒得愈发立体而真实。

出得馆来,日光正烈,但那光线似乎也被馆内的记忆所浸染,带上了一层青铜器般的清冷质感。脑海里里复现的是十几年前参观遗址那些实物形态带给我的视觉冲击,那些在展厅中已被讲述了无数遍的、露天的车马坑。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如同大地的天眼,又似时间的琥珀,将那一刻的永恒沉寂,凝固给今人看。木质的轮舆早已与黄土同色,深深拥抱,难分彼此;唯有那些青铜的銮铃、轭饰,从泥土中探出斑驳的一角。马匹的骨骼,保持着某种既驯顺又似最后挣扎的姿态。玻璃罩内外,知识的理解与现场的震撼,在此刻完满闭合。那曾代表速度、力量与荣耀的驰骋风华,与其作为祭品的最终宿命,繁华与残酷,文明与血腥,被压缩在这方寸坑穴之中,近得让人无法呼吸。这样的文明还值得我们来颂扬和炫耀吗?

方才在展厅里通过图片、文字和复原模型所构建的想象,在记忆深处被最原始、最粗粝的真相所印证。木质的轮舆早已与黄土同色,深深拥抱,难分彼此;唯有那些青铜的銮铃、轭饰,从泥土中探出斑驳的一角,以残存的形态,倔强地提示着曾经的华彩与精密。马匹的骨骼,保持着某种既驯顺又似最后挣扎的姿态,头向一致,仿佛那一声早已消散在风中的号令,至今仍在它们空洞的眼窝里回荡。

玻璃罩内外,知识的理解与现场的震撼,在此刻完满闭合。那曾代表速度、力量与荣耀的驰骋风华,与其作为祭品的最终宿命,繁华与残酷,文明与血腥,被压缩在这方寸坑穴之中,近得让人无法呼吸,只能对历史的复杂与沉重,生出无言的慨叹。

再往前,地势微有起伏,便是妇好墓的所在了。墓穴的规模,比想象中要收敛,但上方复原的“母辛宗”享堂,却以其庄重的轮廓,赋予这片土地一种肃穆的灵光。

这位中国历史上有据可查的第一位女将军,就长眠于此。墓中出土的铜钺,此刻还躺在恒温的展柜里,刃口经过清理,仍反射着穿越千年的冷光。

我仿佛看见她,不是神话里模糊的影子,而是一个真实的、可能也曾对镜梳妆的女子,披甲执钺,目光如电,穿越黄土与岁月,望向她曾守护与征伐过的远方山河。她的墓中,有玉的温润,有贝的珍奇,更有兵戈的冷硬——一个女人,在那样一个时代,将自己的生命活成了比青铜更为坚硬的传奇。

不知不觉间,日头当空。这里没有建筑,只有一片片略高于地面的方形夯土痕迹,如同大地肌肤上浅浅的印记,冷静地标出哪里曾是宗庙,哪里曾是宫殿。行走其上,如同在一张巨幅的、抽象的都城地图上漫步,需要调动全部的心神与想象,才能在脑海中重构那曾有的巍峨廊柱与厚重茅檐。

然而,正是这种“空”,这种近乎虔诚的“不建造”,最大程度地保全了地下的无穷珍藏,也给了后来者最为广阔的、思接千载的空间。

风,不知何时又从洹河那边吹来,带着水汽特有的凉润,拂过微微发烫的脸颊,也拂过这片裸露了三千年的黄土。

这风,想必也曾吹过司母戊鼎温热的鼎耳,拂过妇好出征时猎猎的旌旗,擦过契刻甲骨者凝汗的额角。

离开时,有意再次向那露天的车马坑方向绕行。秋日的太阳,将金黄的光芒斜斜地注入巨大的玻璃罩内,不偏不倚,正好镀在那些森然的白骨与黯绿的铜锈上。光与影的魔术,瞬间将悲壮化为一种苍凉的暖意,一种宏大的悲悯。

我来时,心中或许还带着几分从开封而来的、属于宋代的那份浅梦与柔美;而此时离去,胸腔里却沉甸甸的,像是被强行装下了整片黄土高原的厚土与洹河所有的潜流。那并非哀伤,而是一种过于丰沛、难以消化的充实,一种与巨大时间实体碰撞后的晕眩与清醒。

殷墟始终无言。它只是将所有的辉煌、智慧、奢靡、残酷、荣耀、停滞与遗忘,都一并收纳,化作了地下的磐石与地上的长风。然而你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见过,便再也不同了。它让你看清来路——那是一条始于甲骨与青铜,淌过玉帛与血火,既创造了早熟灿烂的范式,也可能曾为这范式所困的、真实而复杂的路。就像这洹河的水,依旧汤汤东流,看似平静无常,但你也知道,它的河床最深处,沉着整整一个王朝不肯散去的倒影,与一个文明所有荣耀与重负的起点。

(2024年11月20日草成于安阳2025年12月5日修改补录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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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2-08

标签:历史   甲骨   殷墟   青铜   王朝   光线   礼器   荣耀   玻璃罩   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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