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周原:探秘“封神”时代的最早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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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庙“三公”塑像,周部族在周原经历了周太王古公亶父、周季王历、周文王昌三个人的统治。| ©仲春之会

公元前1147年,商王庚丁的儿子武乙继承王位,成为商王朝第28任君主。虽为天下共主,但帝国落日,国力渐衰。几乎与此同时,臣属于商的周部族首领古公亶父正站在豳地的土坡上,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向全族人下达迁徙的指令。

豳地是周人祖辈世代居住的地方,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先人的汗水。但如今,戎狄的侵扰越来越频繁,族人们整日提心吊胆,连放牧都要结伴而行。

“我们不是在逃离,而是在寻找新的家园。”

云雾缭绕的秦岭风光,八百里秦川。| ©视觉中国

古公亶父是始祖后稷的第十二代孙,周文王的祖父,被后世尊称为周太王。当时的他可能并不知道,他的这次抉择将是周人从边陲部族向中原强权转变的开端。

这次迁徙持续了数月、数年,乃至十数年。周原的平原终于出现在眼前,族人们发出了欢呼。这里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河流蜿蜒。

渭河,古称“渭水”,浇灌了周原的农业。| ©视觉中国

新家园位于渭河北岸台地,大概是今天宝鸡岐山县和扶风县之间东西宽约15公里、南北长约20公里的数十平方公里的区域。这里北倚岐山,南望秦岭,三面环山的簸箕状地形,形成天然的防御屏障,汧河、漆水河等支流呈扇形展开,形成“五水润原”的水网格局。青铜器铭文记载的“汧渭之会”,正是周人利用河流交汇处建立都邑的核心战略。如今,当年周人的汧河被叫作千河,曾经的漆水河改名横水河,已建起了王家崖水库。汧河与漆水河在黄土台塬上冲刷出星罗棋布的支流,与《诗经》“周原膴膴”的灌溉体系对应,如同一颗农业立国的种子开始萌发。

陕西宝鸡黄土台塬地貌,周朝注重对农田的规划与管理,以农业立国。| ©陈团结

《禹贡》记载周原“雍州黄壤”,现证实为渭河冲积形成的黑垆土,这是一片被周人深情歌颂,说是生长的苦菜都会变甜的土地。《周礼》记载周原上最适宜生长的农作物是黍,《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里:西伯侯姬昌出场时手捻干瘪的谷粒,即为黍谷。

迁徙到周原的周人首创“畎亩法”,依黄土台塬地势,将田地分为垄亩与沟畎,形成天然排水系统。等到文王时期,周人用于除草的青铜农具青铜镈,含锡量和硬度都较以往成倍增加。

甲骨文“周”字呈“田”形,中间有4个点或短竖线,象征农田中密集种植的庄稼。整齐的作物行列,与井田制“方里而井,九夫为井”的土地划分方式高度契合。

渭河冲积形成的黑垆土,是被周人深情歌颂,说是生长的苦菜都会变甜的土地。| ©陈团结

对比甲骨文“田”字,字形为规整的方块分割,仅表示田地的物理划分,而“周”字则通过附加符号隐含对农田的规划与管理,强调农田的丰产性。

2024年周原遗址新发现的西周甲骨文中,“周”字频繁出现于农事占卜记录,进一步印证与农业活动的紧密关联。“田”为物质载体,“周”为管理范式,共同服务于周人“以农立国”的政治与文化体系,周原就是最好的舞台。

周人在精耕农业的基础上,不断向四周延伸,并最终形成广义的“大周原”:包括东至陕西武功县、西至凤翔县、北至北山、南到渭河,东西延展70公里,南北跨度40公里,总面积数百平方公里的土地。

关中平原,千顷良田奠定了最早的中国。| ©视觉中国

“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岐山之下的茫茫周原,原本不过是八百里秦川西陲不大的一块土地,是周当之无愧的龙兴之地。这里是周人从定居一直到文王东进前的政治中枢,周部族在这里经历了周太王古公亶父、周季王历、周文王昌三个人的统治。以农业立国,打造了关中平原作为“第一代天府之国”的赫赫威名。

润德泉,誉称周公圣水,在今岐山县周公庙内。| ©仲春之会

在电影《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中,观众记住了强大的魔家四将和炫彩的特效,却忽略了真正照亮战争的,不是昆仑仙人的法宝灵光,而是周武王战车上高悬的“德”字旗。正如姜子牙所言:“真正的神力,不在云端,在人间烟火中。”封神榜上的仙篆消隐处,浮现出周公旦在岐山丈量井田的绳尺,那是比任何神谕都更坚韧的文明准绳。

进入“周原时代”的周部族,迅速具备了与中原霸主殷商角力的实力。| ©仲春之会

在周王朝的历史上,周公旦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是周文王的第四个儿子,周武王亲弟,周成王叔父,西周开国核心操盘手。在伐纣过程中,他给武王写战前动员稿《牧誓》,让周军正义感拉满,一战灭商。此后,他以青铜礼器取代人牲祭祀,制《周礼》规定不同等级使用不同数量的鼎簋,如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将权力差异转化为可感知的视觉秩序,打开了以人为本的新篇章。

宝鸡青铜器博物院里的周礼展区。| ©仲春之会

武王英年早逝,武王的兄弟管叔、蔡叔联合纣王的儿子武庚叛乱。周公率军东征三年,诛杀管叔、流放蔡叔,史称“二次克商”。平叛后,周公将商朝遗民迁至洛阳监管,武庚被杀,商族势力被彻底瓦解的同时,允许其保留祭祀传统,形成“以武定乱,以礼化民”的统治策略。

周公的功业固然以政治军事的雷霆手段为周室奠基,但其真正穿透千年时空的,恰是以身垂范的德行教化。

岐山周公庙,为纪念周公旦而修建的专祠。| ©仲春之会

据《史记》记载,周公辅政时,为招揽人才,常在洗头时多次握发、吃饭时吐掉口中食物,只为第一时间接见贤士。他以身体力行的谦卑姿态,将“尊贤”镌刻为中华政治文明的第一准则。1200年后,曹操在《短歌行》中复诵“周公吐哺”,恰似历史对这份人才观的永恒回响。

周成王与弟弟叔虞玩耍时,随手用桐叶当玉圭册封,被周公听到后严肃谏言:“天子无戏言!”周成王最终兑现承诺,将叔虞封于唐国,成就“桐叶封弟”的佳话。周公的德行,不仅教会君王“言出必行”, 更使周王室以“言出为宪”的信用体系,构筑起宗法制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统治合法性。

周公治政理念,是儒家“仁政”理论的源头。| ©视觉中国

《史记·鲁周公世家》记载:摄政七年的周公突然宣布退位,满朝文武都以为要上演“叔侄撕逼”戏码,结果周公当众销毁摄政期间所有私人诏令;将玉玺放在成王掌心时,特意翻转以示“权力归位”,告诫:“商亡周兴,敬天保民。”

周公“敬天保民”的思想,后来成为儒家“仁政”理论的源头,周公主张刑罚以教化为基础,反对滥用暴力,被孔子发展为“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儒家德治;周公宽容叛乱后的殷民,体现“仁者安人”的政治智慧,为儒家“恕道”提供了历史范例。他虽未直接提出“仁”的概念,但周公仁政的实践,已蕴含儒家“仁爱”精神的全部要素,并直接影响了后世孟子“民贵君轻”的思想。

没有周公的奠基,便难有儒家文明的诞生。| ©视觉中国

孔子常以“吾从周”自命,孟子也称“周公仲尼之道”, 孔子通过“述周公之训”,最终完成“仁”的文明接力。可以说,没有周公的奠基,便难有儒家文明的诞生。

有趣的是周公的勤政形象被儒家塑造为“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后世儒家学者常以“梦见周公”喻指对道德境界的追求。孔子就曾说过“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我们与儒家先贤,在梦见周公这个睡眠主题下,实现了古今的统一。

正是基于周公东征平叛、制礼作乐、德政思想三大功绩,唐高祖李渊于公元619年在周原敕建周公祠。这片承载《诗经》中“凤鸣岐山”的祥瑞土地,正是周公东征平叛后推行德政的核心舞台。正因为有了周公祠,才令岐山之下千年不绝的礼乐回响,终成华夏文明的精神图腾。

中国·周原景区中有关伏羲开创先天八卦的石塑。| ©仲春之会

周公的另一个突出贡献,是《周易》,周原的农业生产依赖对四季、天象的观察,促使周人总结自然规律,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形成“天人合一”的观念。在周原诞生的《周易》,以阴阳变易解释宇宙运行,“四象”对应四季变化,六十四卦的循环隐喻年周期。《周易》的出现,再一次强调了秩序,将原始的占卜术升华为贯通天人的哲学体系。

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中姬昌使用蓍草占卜,进行分草为两仪、挂一象三才的占卜核心仪式,就与商人“烧龟甲问鬼神”的原始巫术形成对比。

孔子晚年研《易》,强调“不占而已矣”,可见早在东周时期,占卜不再是求神问鬼,而是借卦爻推演探究人事规律。《周易》也跳出占卜手册的定位,转化为道德修养之书,并最终成为“群经之首,大道之源”。

起源于《周易》的道教八卦图。| ©视觉中国

从周原、周公、《周易》,到自然、社会、人伦,中华文明完成了从“神权思维”到“人文理性”的关键进阶。从此,周原不仅是周人崛起的政治中心,更是中国哲学思想的“孵化器”。

后来,退居二线的周公仍编写《周礼》,以天地人伦为经纬,将社会秩序凝练为“五礼”体系。这套礼仪法典不仅是行为规范,更是一套完整的宇宙观与社会操作系统。

陕西宝鸡周原遗址西周时期的三重城墙,其中大城位于小城的东南方,面积达520万平方米。| ©起点新闻

周原这个名称的历史比周朝的历史更久远,自从古公亶父到此,才因为地名,而“改国曰周”。进入“周原时代”的周部族,如同开了挂一样,迅速具备了与中原霸主殷商角力的实力。只有将周人与周原绑定,才能读懂《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里,周人拼死守护周原绝非偶然,他们不惜全民皆兵,也要守护周原这片天赐之地。这里不仅仅是家园,更是未来。

考古学家徐天进曾将寻找先周都邑比作“寻找中国的特洛伊城”。周人抵死守护的周原,横跨武功至凤翔的数百平方公里土地。但自弃豳地至建丰京的百年间,那个神秘的权力心脏究竟藏在何处,一直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在宝鸡市石鼓山出土的西周早期贵族墓葬,图为3号墓东龛的挖掘现场。| ©龙剑辉

寻找先周都邑的努力开始于近百年前:1933年徐炳昶、常惠首探丰镐,1943年石璋如调查岐阳堡。1976年,在岐山县京当镇王家嘴村西北,发现一座先周时期最大规模建筑基址,出土刻字甲骨,证实这里为古公亶父迁岐后的政治中心,印证《诗经》中“作庙翼翼”的记载。这座以中华大地上极少使用的“京”字做地名的古镇,描摹了周人都城的蓝图。

在京当地区,周人已经建立起了宫城、小城、大城的三重城墙体系:宫城面积约50万平方米,中心为京当镇王家嘴建筑群;小城是西周早期城址,设人工城壕,为行政与军事核心;大城是西周晚期城址,城门设瓮城结构,是目前已知最大的西周城址。

远观西安标志性建筑大雁塔。 | ©视觉中国

2004年,考古队在周公庙东侧山梁发现19座西周大型墓葬,其中9座带有西周最高等级的墓葬形制。北京大学教授邹衡认为,这极有可能是周公家族墓地,印证了周公“以德配天”而享有周王待遇的历史记载。

周公庙遗址考古,掀开了西周考古与历史研究新的一页。这是唯一一处同时发现西周城墙、甲骨文、高级建筑和墓葬群等遗存的大型周人聚落。

京当位于岐山县东北部,是周原遗址的核心区域,周公庙遗址则位于岐山县城西北6公里的凤凰山南麓,距离京当约10公里,两者同属周文化发祥地的核心地带。

周原考古发掘现场,这里是周人早期都邑的所在地。| ©陈团结

京当与周公庙遗址是周人崛起过程中形成的“双子星”:京当作为周人灭商前的政治中心,见证了古公亶父迁岐、文王武王崛起的全过程,是周人早期都邑所在地,以宫城、手工业和经济活动为核心;周公庙则是宗教与家族权力的象征,出土的大量刻有“周公”字样的甲骨证明,周人通过祭祀和墓葬巩固统治合法性。两者地理相邻、功能互补,共同勾勒出西周早期“王权—神权”合一的文明架构,先周都邑的精准坐标已经呼之欲出了。

经过近百年“周原时代”的蓄力,周人的目光开始望向黄河以东更广袤的平原。周文王晚年在沣河西岸(今西安西南)营建丰京,作为周人东扩的根据地,直接威胁着殷商的政治中心。周武王灭商后,在沣河东岸新建镐京,扩大都城规模,形成“丰镐两京”格局。

周原考古现场。| ©陈团结

丰京与镐京,再一次上演了西周都城的“双子星”。丰京主祭祀与祖先崇拜,周文王陵墓、灵台、社稷坛均设于此,在丰京发现大型疑似宗庙的夯土建筑基址,出土的青铜器铭文也以记载祭祀活动为主,是西周“精神首都”。镐京主行政与军事,武王发布《牧誓》、成王推行分封制、周公制礼作乐等重大决策皆出于此,考古发掘的宫殿基址面积达周原京当宫城的3倍以上,是“权力中枢”。

两京之间靠桥梁连接。西周人用一条沣河隔开“信仰”与“权力”,却用一座桥连成了3000年中国都城的原初模型。

遥想丰镐城中,数十座西周宫殿建筑沿城市中轴线展开,南北通衢宽达15米,天子六驾马车碾过夯土路面,车辙里沉淀着“左祖右社”的礼制基因。这条贯穿王城的中轴线,比汉长安的朱雀大街早诞生800年。

北京中轴线景观沙盘呈现。| ©视觉中国

数万常住人口在此生息,密度堪比汴京《清明上河图》里的市井风情。市井间楚地的漆器、齐地的鱼盐、秦地的战马在此流转,这是长安未兴时的上古都会,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都邑华夏,东西二京”,《千字文》里,中国人从小反复吟诵的诗句,是华夏初定时的格局,之后,京当和周公庙、丰京和镐京、丰镐和洛邑、长安和洛阳、汴州和杭州、南京和北京……双京辉映、繁华并峙的盛世图景,在历朝历代的中华大地上上演。

宝鸡市中国青铜器博物馆中的逨盘展示区,文物上方以全息影像的方式展示出逨盘底部的铭文。| ©仲春之会

公元前770年,犬戎的狼烟吞噬镐京,周平王车驾东行,将周朝的都城从镐京(今陕西西安)迁至洛邑(今河南洛阳),标志着东周时代的开始。这不仅是地理上的都城迁移,更是周王朝从中央集权转向诸侯割据的关键转折点,周原归于平静。

列鼎制度规定了从王到诸侯、大夫能使用的鼎和簋的数量。| ©仲春之会

650年以后,周原故地扶风村民挖地时发现青铜鼎,献于长安,当时正是汉武帝在位,武帝视为“天降祥瑞”,并因此改年号为“元鼎”。元鼎和武帝时一众年号体系的确立也标志着中国历史上年号纪年制度的正式形成。

青铜器上的铭文也叫“金文”,它更接近于甲骨文,是中国最古老的文字之一。| ©仲春之会

汉武帝时的天降祥瑞是周原青铜器首次载入正史,从此以后,历朝历代都视周原故地出土的青铜器为“吉金”,是大吉之兆。唐代法门寺地宫藏宝之风盛行,周原盗墓者将青铜器熔铸为佛像,长安黑市流通的“古铜佛”中,或许就藏着西周饕餮纹的残片。诗人李贺写下“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暗喻古器在乱世中的飘零。

©龙剑辉

宋代金石学家吕大临著《考古图》,收录周原出土的“叔朕簠”,首次将青铜器视为历史证物。靖康之变中金兵掠走北宋宫廷藏器,一车车青铜重器与《宣和博古图》记载的周原吉金,在黄河冰面上沉没,成为史上最惨烈的文物浩劫。

©龙剑辉

及至晚清,风雨飘摇中,青铜器四大国宝重光,在乱世浮沉。道光末年毛公鼎发现于岐山董家村,后被金石学家陈介祺倾尽家财收藏,为避战火将其深埋地下,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晚清名臣左宗棠为谢潘祖荫救命之恩,将收藏的大盂鼎相赠,潘氏后人为护鼎与日军周旋,将鼎埋于苏州老宅地下,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嘉庆皇帝用重金从扬州盐商处购得散氏盘,八国联军侵华时被德国士兵劫走,后奇迹般从柏林皇宫流回中国,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道光年间出土的虢季子白盘重215公斤,被称为“西周第一盘”,淮军将领刘铭传将其运回合肥,日军侵华时刘家后人把盘沉入池塘,用淤泥覆盖,1950年挖出献国,现存中国国家博物馆。这晚清四器铭文总计逾2000字,堪比一部青铜铸就的《尚书》,颠沛流离,是曾经民族命运的缩影。

©龙剑辉

周原的青铜器出土史,恰似中华文明自我认知的镜像,那些曾被视作“吉金”祭天的重器,终将被重新唤醒。如今,在秦岭北麓的晨雾中,宝鸡青铜器博物院如同一艘停泊在渭河畔的青铜方舟,殿堂巍然矗立,这里封存着周秦文明的源文件。那些辗转于乱世的国宝,终在新时代的展柜里,讲述着“宅兹中国”的永恒故事。

中国·周原景区何尊广场的巨大何尊雕塑。| ©中国·周原景区

1963年,宝鸡贾村镇的土崖坍塌,摔出一尊青铜器。这是一件周早期的青铜器,从器形上看,兽面纹的卷角如龙蛇盘踞,四道扉棱切割光影,仿佛周成王在洛水畔划定天下的刀锋。

中国·周原景区何尊广场仰拍,能清晰地看到何尊内底的铭文中的“中国”二字。| ©中国·周原景区、视觉中国

十几年后,考古工作者在除锈的过程中偶然发现尊底的铭文,从122字铭文里惊现“宅兹中国”。这是目前所知“中国”一词的最早出现,四字如刀刻斧凿,篆刻着“中国”最早的疆域想象。

天下之“中”,不仅是一个地理空间概念,更是具有丰富内涵的政治文化概念;而宅兹“中国”,不仅是“四方之中国”,更是华夏“共同体之中国”,何尊就是“中国尊”。

几千年的时光藏在在一件件青铜器中,跨越时空,与今人相见。| ©龙剑辉

在宝鸡青铜器博物院,何尊的“宅兹中国”铭文旁,静静躺着一件不起眼的陶甑,那是西周百姓蒸粟黍的常见炊具。这只陶甑也许就来自岐山脚下的西周官营醋坊,甑器曾蒸腾着黍米的雾气。醯人(周朝醋官)手持玉圭丈量醋醅厚度,檐下悬挂的桃木符牌刻着“非礼勿酿”,是中国最早的食品安全法规,将一瓮醋的酸香,锁进了礼制的青铜匣。

从城楼上俯瞰周原景区。| ©仲春之会

大概是总结了商纣亡国的教训,周人对酒有着莫大的心理阴影,但与同为酿造产物的醋,却多了几分亲近。周王室专门设“醯人”掌醯物,周王祭天时,九鼎中必有一鼎盛玄醯,以醋的酸味通神明。诸侯纳贡时,醋与青铜、玉帛同列。

孔子说“不得其酱不食”,东周年间酱醋已从周王室权柄滑向民间灶台。今人搅拌岐山臊子面的酸汤时,碗底沉淀的不仅是3000年的黍米精华,更是礼制与民生博弈的余味,那些曾经锁在青铜罍中的酸香,终究随着井田制的瓦解,渗入了老百姓的舌尖。

一碗臊子面下肚,解锁岐山之味。| ©视觉中国

如果醋是锁入礼制的青铜密码,那么臊子面便是破译民生的酸辣注脚,面条在古代被称为“汤饼”,汉代才开始出现,《齐民要术》中记载了多种面条的制作方法。周人无缘品尝到面条的滋味,只能在选用粟和黍等主粮制作羹食或蒸面果腹。但陕西省考古队在周原出土的陶鬲残片上检测出黍米与野猪肉残留,与臊子面食材谱系惊人重合。

岐山臊子面看着辣,吃着香。| ©仲春之会

正宗的岐山臊子面,讲究“薄、筋、光”的面条、“煎、稀、汪”的汤底与“酸、辣、香”的口感。如今,饭店里的一份臊子面通常包含六小碗,被赞誉为“一口香”。每碗仅一口之量,汤鲜面韧,食客可连“吸”数十碗,既锁住风味,又延续了周人宴饮的仪式感。

“细面教人细水长流,宽面劝君心宽似海。”这是岐山人的处世哲学:细面待客,喻示克己复礼;宽面自用,警醒豁达处世。面条宽窄暗藏周礼余韵。

一碗面,满满都是历史余韵。| ©视觉中国

人间烟火中,真正的周礼从未失传,每逢祭祖,岐山人家家案头必供九碗臊子面,碗沿搭一根未断的长面,象征周原血脉不绝。正如碎鼎残簋上的铭文:“九鼎可倾,酸汤永沸。”

周原景区内傩舞表演,这种面具舞源于商周时期的祭祀仪式。| ©仲春之会

同样不绝的还有岐山的社火文化,周代以“社”为土地神祭祀核心,春祈秋报,聚民而舞,这就是社火的由来。每年正月,岐山社火巡游都按例从周公庙出发,经凤凰山南麓绕三圈,最后到润德泉取水。这条路线与西周青铜器“折觥”铭文记载的“王巡于周”完全重合。

社火表演不需要专门的舞台,有空场就能表演。| ©视觉中国

如果说社火是一群人的狂欢,说春则是一个人的祈愿。在宝鸡陇县,每年立春,都有年过七旬的老汉穿上祖传的黑色长袍,戴上乌纱帽,变成“春官”。他手持一根缠着红绸的牛鞭,带着锣鼓队走村串寨。每到一户,便用古老的韵调高唱:“正月里来是新年,周王劝农到田间……”

2024年腊月,考古队在周原遗址发现一片西周骨片,上面刻着“仲春启户,毋作大事,以妨农事”,而这正是“春官”唱词里“二月莫盖房,误了种高粱”的源头。穿越千年,“春官”唱的,还是周天子颁的农令。

在周原,打铁花是对周人“燎祭”的致敬,将“天人沟通”化为漫天星雨。| ©视觉中国

同“春官”说春一脉相承,岐山当地的打铁花表演也同样呼应历史,当铁匠将第一瓢铁水泼打向夜空,会随即吼一声:“给太公爷亮个相!”打铁花艺人的祖师崇拜,混入了周朝开国元勋姜子牙与铸剑师欧冶子的故事,折射周代“百工食官”制度的民间变形。而滚烫的铁水击打至空中形成“铁树银花”,正是对周人“燎祭”的致敬,曾经,周王以柴火燔烧牺牲祭天;如今,铁水代替牲血,将“天人沟通”化为漫天星雨。

打铁花艺人将滚烫的铁水击打至空中形成“铁树银花”。| ©视觉中国

周原,是即将展开的穿越千年的春日盛宴,周人是周原故地上活生生的人。他们曾在这里选择了一条更温暖的道路,让阴暗祭坛上长出《诗经》的草木,以田园牧歌式的富庶展现德政的光辉。

当社火的鼓点震动渭河两岸,铁花照亮秦岭夜空,当地人正身体力行复活着3000年前的周朝遗风,所谓天下,不过是铁水浇开万朵花,社鼓惊走千年鬼,鼎中煮沸一碗人间烟火。

周人从未远去,周人就在那里,当《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中姜子牙说出“老百姓开心才是天下大事儿”时,银幕外的宝鸡人可能正在周原景区赏花踏青,捧着海碗,吸溜着岐山臊子面呢。这种对“人”的尊重,既是周的精神内核,也是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密钥,正如姜子牙褪去仙气融入人间,真正的“封神”从来不在云端,而在百姓欢歌升起的土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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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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