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外婆和一些老人

眼前这个老人，我不认识。

但似曾相识。

她一个人坐在河道边的木椅上，落寞而孤单。

灿烂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对老人，有一种本能的亲近感。他们经常会让我想起自己逝去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老人看见了我，目不转睛盯着我，似有话要说。

也说不定，是我先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引起了她的注意吧。

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鬼使神差，我坐到了她身边，陪她唠嗑。

“姑娘，你多大了？”

姑娘？

我55岁，刚退休，也算步入老年行列了。

是她眼花，还是我真的面相年轻？

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喜欢听她叫我“姑娘”。这样更感觉我像是在与奶奶或外婆隔空对话。

“年轻真好。”她说。

好吧，假如55岁也算年轻的话。

不过我感觉自己过得还算充实，每天写写文章看看书，偶尔也下下棋弹弹琴。

“人老了，干啥都没精神。”老人说。

老人身体看着还行，但确实没多少精气神。

而我奶奶，临去世前一个月，还早早起来到河边散步、扭腰锻炼身体。有一次晨炼完回到家，她还兴致勃勃炒了一锅熟面粉，再泼上滚烫的羊油给我们做油茶。

我的外婆，患白内障视力严重不济，还亲自下厨，摸索着给上门探访的我烙葱花油馍。

“人一老，就会遭儿女嫌弃。”老人感慨。

我不知道她家发生了什么，但我不认同她的观点。

我爱我的奶奶，从小到大一直爱。

只要我和奶奶一起睡觉，绝对只需要一个被窝，我一定是枕在她的胳膊上。

即使在奶奶去世前的那个晚上，也不例外。

谁会嫌弃如此温暖的奶奶？

还有我的外婆，慈祥而勤劳，众儿孙对她敬爱有加。

奶奶去世后，外婆对我说：“乖疙瘩哟，以后你就剩外婆一个奶奶了。别难过，还有外婆疼你。”一句话，惹得我眼泪成串地往下掉。

时至今日，写到这里，我仍然泪如泉涌。

这样的外婆，怎么可能被儿孙嫌弃？

“他们一定会遭报应。”老人咬牙切齿地说。每个字从她牙缝里迸出来，都带着怒气冲冲的味道。

我有些愕然。她在诅咒谁？儿孙吗？

我的奶奶和外婆可从来不说这样的话。

奶奶和外婆也有跟儿女置气的时候。一个锅里搅着，怎么可能不产生丁点碰撞？

奶奶性子柔弱，从没骂过人，更没有在背后诅咒过任何人。

她会一声不吭，直到风平浪静。

外婆性格刚强，会据理力争，但不会得理不饶人。反正有时儿女让步，有时她让步，最终也都风平浪静。

外婆气归气，也没诅咒过任何人。

这位老人，她怎么忍心，诅咒子女？

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心里充满恨意。

“也许，存在误会吧。”我劝道。

“什么误会？就算有误会，他们也不该和老人计较。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谁跟老人轻劲，谁就不会有好下场！”老人怒气未消。

我不知道能不能对老人说，她这番言辞等同于道德绑架。

无论父母，无论儿女，都有自己的性格脾气，也都有自己的一地鸡毛，谁不渴望被关注，被理解呢？谁能真的做到任打任骂，任劳任怨，一味付出呢？除非他是机器人。

“孩子小时候，你打骂过他们吗？”我问。

“打呀，当然打！我打都是因为他们犯错。别说子女，孙子辈不听话我也打得。小外孙女犟嘴撒谎脾气大，一身臭毛病，她爹妈惯着她，我可不惯着。等逮着机会，我非好好教训她一顿。”说到打孩子，老人一下来了精神，眼里有光，拳头捏得嘎嘣响。

她这是多久没打人了呀？

看着老人的凶样，我禁不住浑身一个激灵，感觉那拳头随时会落在我身上。

奶奶和外婆可从来没让我感觉到凶。

奶奶温柔，外婆慈祥，我敢搂着她们的肩膀跟她们说笑，我敢亲吻她们的脸庞。

我喜欢搓奶奶手背上的皮肤，看那一层层沟壑丛生的皱纹此起彼伏，如沙滩上的后浪推前浪。

我喜欢听外婆叫我“乖疙瘩”，喜欢听她在我面前炫耀：“子女多，虽然拉扯起来挺辛苦，但等他们长大，孝顺我的东西也多啊，还不重样。人都说多子多福，你看外婆现在不光享上了子女的福，还能享上孙子孙女的福。”

我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老人沉浸在她不如意的抱怨里：

“儿女小时候要打，长大了也得管着。这一个个的不让我省心，要么花钱大手大脚，要么脑子笨得像让驴踢过，要么自作聪明却被人当猴耍，我不提醒哪成？”

“我成天操心这操心那，还不是为他们好？这帮没良心的，居然个个躲着我，十天半月也不来一回，不管我死活。”

从老人的絮叨声里，我听出了她的一厢情愿和子女的万般无奈。

我有点同情老人，但爱莫能助。

老人可能永远也意识不到，爱从来都应该双向流动，而非单向施压。

爱是鼓励、支持和理解，而非挑剔、唠叨和抱怨。

舒服的关系，谁都愿意维持。

不舒服的关系，谁都想逃离。

宁可背着道德包袱也要逃离，儿女与她的关系，应该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了吧。

我很想给老人讲讲我的奶奶和外婆，但没机会。她被愤怒包裹着，一句紧似一句，我根本插不上话。

老人有执念，我一时说服不了她。

我也不打算强行说服她。

大道理不是靠讲就起作用，得靠不断地体验和领悟才有效。

有些人，呆在自己制造的苦难里，却浑然不觉。

而我和她，毕竟陌路相逢，不是咨访关系，贸然相劝无异于多管闲事。

我对老人说，我该走了。

然后回家，写些不痛不痒的文字，不知道想提醒谁。

心里很难过。

特别想念我的奶奶和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