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喜欢一种生活方式:干活看心情……侯保全医生

这念头一冒出来，自己先就笑了。干活看心情？这哪里是成年人的念头，分明是孩提时的耍赖，是山林里猴子的脾气。可这笑里头，却又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快。仿佛心头一块淤积多年的硬块，被这“不着调”的念头轻轻一叩，便松动了些许。

我们活得太“正确”了。正确的时辰做正确的事，如同钟表里的齿轮，严丝合缝，分秒不差。晨光熹微时，便该挣扎着起身，无论眼皮是否还眷恋着梦的余温；日上三竿时，便该伏案劳形，不管心神是否已飞向窗外的流云。我们把生命切割成整齐的段落，每一段都标好了价格，也标好了规矩。这固然铸就了人间的繁华与秩序，可那深藏于骨髓里的一点灵光，那一点想要“由着性子来”的野气，却被磨得薄了，几乎要看不见了。

故而，“干活看心情”这念头，看似荒唐，内里却藏着一股决绝的反叛。它不是懒汉的托词，而是灵魂在重压之下，一声清脆的、为自己而发的呐喊。它要争的，不是不干活，而是干活的那份“主权”。

这令我想起些古人的风采。那东晋的王子猷，雪夜醒来，酌酒咏诗，忽然忆起戴安道。当时便乘了小船，经一夜方至戴的门前，却竟不入而返。人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是何等的洒脱！他的行动，全然由“兴”——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心情”——所驱使。那雪夜的行船，便是他的“活”，这活干得全无功利，只有一派天真的性情。又譬如那“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太白，他的诗，便是他的“活”。这活干得酣畅淋漓，气吞山河，只因他的心情是盛唐的明月，是银河的倒泻。他们何曾计较过时辰与报酬？心情所至，便是道理，便是天地间最正经的事。

自然，有人要驳斥了，说这不过是文人逸事，若都如此，这世界岂不乱套？田畴无人耕，楼宇无人建，文明又如何维系？这话固然不错，但我们所渴求的，并非一种全然无序的状态，而是在那铁一般的必然性之外，为自己争得一片小小的、可以“由心”的飞地。

譬如，一个木匠，他大多时候也得依着订单的样式、交活的日期劳作。这是他的生计，是责任的框架。但总可以在某个午后，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他推开那些定式的活计，捡起一块寻常的边角木料，不图雕成什么惊世之作，只是凭着指尖的触感，顺着木头的纹理，随心所欲地削削砍砍。或许最后只是一只歪歪扭扭的鸟儿，或是一朵不成形状的云，但那个过程，却是他全然自主的、与物相忘的愉悦。这，便是他的“看心情”。

又譬如一个写文章的人，固然要写许多“等米下锅”的规矩文字。但总可以在夜阑人静时，摊开素纸，磨好浓墨，不为任何发表、任何目的，只因为此刻心中有波涛汹涌，或是有月光澄澈，便任由笔尖在纸上奔跑，写罢或许一读了之，或许付之一炬，但那书写时的畅快，已是无上的报酬。

这般“看心情”的干活，其妙处就在于，它让劳作从一种沉重的“必须”，重新变回一种轻盈的“创造”。我们在那些时刻，不再是社会机器中的螺丝钉，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感有觉的人。我们与所干的“活”之间，建立了一种直接的、亲密的关系，中间再无障碍。于是，这活便有了趣味，有了魂魄。

这并非易事。它需要莫大的勇气，去面对周遭的不解与规训；也需要一些底气，无论是谋生的技能，还是一颗安于平淡的心。它更像是一种修行，在“不得不”的汪洋大海里，为自己筑起一座“我乐意”的孤岛。在这岛上，自己是唯一的立法者与君王。

所以，向往一种“干活看心情”的生活，并非是向往懒散，而是向往一种生命的真诚与自由。是让那被日程表囚禁的性灵，得以出来放放风，透一口气。是于满世界的紧锣密鼓里，为自己偷偷地、理直气壮地，敲响一声清脆的、不合时宜的梆子。

想到这里，心头那块淤积的硬块，仿佛化开了。我望了望窗外，天色尚好。今日的活计，或许可以先放一放。且泡一盏茶，发一会儿呆，或者，就写这么一篇毫无用处的文章——只因我此刻，心情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