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暑蒸腾,窗外的蝉鸣一声急过一声。我拧开空调遥控器,凉风徐徐送出时,脑海中突然跳出一个疑问:千百年前,同样面对如火的骄阳,我们的祖先该如何熬过这漫漫苦夏?那时的天地,是否也如今天这般酷热难当?
首先必须明确一点:地球气候自有其冷暖波动的韵律,炎热并非现代专属。 正如前文提及竺可桢先生的研究所揭示的,中国五千年历史长河中,气温如同起伏的波浪,有温暖的峰值,也有寒冷的低谷。古代炎炎夏日带来的酷热体验,其强度与煎熬程度,很可能丝毫不逊于今日。
古代夏天到底有多热?
北宋元祐五年(1090年)的夏天,首都开封府(汴京)遭遇了罕见的高温酷暑。时任开封府尹的钱勰(苏轼好友)在奏章中留下了令人心惊的描述:“京师日多曝死,街巷间人畜毙者甚众,甚有金石流烁之语。”
“金石流烁”——连金属和石头都仿佛要被晒得熔化流淌!这固然是文学性的夸张,但足以说明当时高温的极端程度。朝廷不得不紧急采取赈恤措施,如开放官仓施粥、设置避暑棚、免费提供凉水汤药等,以应对这场“热灾”对平民的冲击。这则记载见于《续资治通鉴长编》,其官方档案的性质增加了可信度。
时间推移到清代。乾隆八年(1743年),华北地区经历了一次载入史册的极端酷暑。根据清代官员、学者赵翼在《檐曝杂记》中的记录,北京及周边地区“自五月廿四日起至六月初六日,薰热难当,墙壁重阴亦炎如火灼,日中铅锡销化……” 不仅人畜难以忍受,连平日阴凉的墙壁都摸起来像被火烤过,甚至放在太阳下的铅锡器皿都开始融化。
同时期的法国传教士宋君荣(Antoine Gaubil)在北京的观测记录也佐证了这一点,他记载当时北京的气温连续多日超过40摄氏度,最高可能达到44.4摄氏度,导致大量人口(据估算北京及周边可能超过万人)死亡。乾隆皇帝本人也在御制诗《热》中写道:“冰盘与雪簟,潋滟翻寒光。辗转苦烦热,心在黔黎旁。” 表达了对酷热的烦闷和对百姓的担忧。
翻阅各地的地方志(如县志、府志),关于“大旱酷热”、“赤地千里”、“禾苗焦枯”、“渴死者众”之类的记载,在温暖期的夏季并不鲜见。这些简洁的文字背后,是无数普通人在没有现代降温手段下,面对极端高温时的真实苦难与挣扎。例如,明代万历年间(具体年份需查证地方志,但普遍反映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小冰期中的相对暖期),南方多省地方志有连续高温导致水源枯竭、瘟疫流行的记录。
除了这些直接的文字控诉,古人的诗词歌赋也常常成为感知历史温度的“温度计”: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白居易《观刈麦》生动描绘了农夫在烈日下劳作的艰辛,脚下是蒸腾着热气的土地,背上承受着烈日的炙烤。这是对中唐时期夏日田间酷热的经典白描。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杜甫的《夏夜叹》在夏夜依然感受到白天的“炎蒸”之气郁积体内,烦热难当,难以入眠。反映了盛唐夏日持续高温的煎熬。
“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北宋诗人王令《暑旱苦热》用夸张的比喻,说清风无力驱散炎热,而落日却像长了翅膀飞快地又爬上山(意指夜晚的热度消退缓慢),道出了面对持久酷热的无奈与苦闷。
那么,古人如何判断“热”的程度呢?虽然没有精确的温度计,但他们有着自己的一套“体感”和“物候”观测体系:
生物反应: 蝉鸣的声嘶力竭程度、狗吐舌头喘息的频率、草木(尤其喜湿植物)的萎蔫状态、井水水位下降的速度、冰窖存冰融化的快慢,都是他们感知热度的重要指标。
人体感受与健康: 中暑(“中暍”)人数的多寡、疔疮疖肿等“热毒”病症的流行程度、睡眠质量(能否安枕)、食欲减退状况,都是衡量酷暑烈度的直接依据。
社会活动变化: “歇晌”时间的长短、集市开闭时间的调整(如午后休市)、官府是否发布“禁屠祈雨”的告示(因酷热常伴干旱)、以及前述的赈恤措施,都侧面反映了当时热浪对社会运转的影响力度。
古人如何过三伏天?
冰,是古代人对抗炎夏的硬核武器。
早在《周礼》中便记载了周王室“凌人”这一特殊职官,他们的职责便是在寒冬凿取天然冰,贮存在深深的地下冰窖中,静待酷暑降临。这种以深窖存冰的技术,在汉代已成体系。长安城未央宫深处,便建有规模宏大的“凌室”,堪称古老的地下冰箱。汉代《三辅黄图》记载:“凌室,在未央宫,藏冰之所也。”幽深的地窖隔绝了外界的暑气,保证了冰块得以保存至盛夏。
三国时期,魏国都城邺城(今河北临漳)的铜雀台旁,曹操特意建造了壮观的“冰井台”。台内深井中贮藏的冰块,到了夏天便成为重要的降温资源。曹操之子曹丕在《典论》中曾不无得意地提到盛夏时节享用冰镇美酒的快意,这清凉背后,正是冰井台的功劳。
及至明清,宫廷用冰制度发展得更为完善。 京城内设有专门的“官窖”,由工部负责管理。每年冬至后,便雇佣大量“夫役”在京郊的北海、护城河等处采冰。这些晶莹的冰块被切割成一尺五寸见方的大块,运入紫禁城内外多达十八处的皇家冰窖中储藏。盛夏时节,这些冰块被取出,置于殿宇角落的大型铜缸内,或直接用于冰镇时鲜果品、饮品。紫禁城内的隆宗门外,至今仍保留着五座巨大的清代皇家冰窖遗址,深埋地下的砖石结构,默默诉说着昔日的储冰智慧。
除了物理降温,古人在建筑上展现的巧思更令人惊叹。“自雨亭”与“含凉殿”,堪称古代建筑史上的“中央空调”系统。
唐代宫廷中,避暑建筑技术达到高峰。玄宗皇帝为宠爱的杨贵妃,在长安大明宫太液池畔建造了神奇的“含凉殿”。据宋代《唐语林》记载,这座宫殿运用了极其巧妙的水力机械装置:“座后水激扇车,风猎衣襟……四隅积水成帘飞洒。”殿内设有水力驱动的扇车,源源不断将凉风送入;殿宇四角更有水流从高处落下,形成水帘,水汽蒸腾带走热量,使殿内清凉如秋。诗人张仲素在《宫中乐》中赞叹道:“甘泉将避暑,台殿水光凝”,便是这种水殿生凉效果的真实写照。
这种利用水循环降温的智慧,在唐代贵族府邸中演化出“自雨亭”的形态。 工匠们在亭子顶部设计蓄水池,酷暑时命仆役将池水灌满。水从亭子四檐如细雨般均匀流下,形成一道水幕,不仅隔绝了外部热浪,水汽蒸发更带走了亭内的燥热。人在亭中,如置身清凉水帘洞府,暑气顿消。这种奢侈的避暑方式,成为唐代贵族生活的一大风尚。
为了避暑催生了“离宫别苑”的兴起。 隋炀帝不惜民力开凿大运河,其重要目的之一便是能快速抵达气候宜人的江都(扬州)。唐代长安城酷热难耐时,皇帝常率百官移驾终南山中的离宫。而清代康熙皇帝更是深谙避暑之道,他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起在承德营建规模宏大的避暑山庄,并在此处理朝政长达半年之久,山庄内“月色江声”、“烟波致爽”等殿宇名称,无不透露出对清凉境界的追求。雍正皇帝在炎热的紫禁城批阅奏折时,便曾感慨:“深宫伏案汗如浆,遥念山庄草木芳”,对承德的清凉向往之情溢于言表。乾隆皇帝更是一生巡幸避暑山庄多达五十二次,在此批阅奏章、接见使臣,山庄成为清朝重要的夏都。
宫廷的奢华避暑方式令人叹为观止,然而古代社会的基石——广大的平民百姓,在炎炎夏日又如何自处?他们手中没有取之不尽的藏冰,也无法建造精巧的水殿凉亭,但他们的生存智慧,在生活的点滴中闪烁着朴素的微光。
“窟室”,是先秦时期平民阶层的重要避暑场所。 利用地下相对恒温的特性,古人挖掘出地下或半地下的空间。《左传》记载,郑国大夫伯有便在自己的封地建有窟室,主要用于夏日宴饮纳凉。这种冬暖夏凉的穴居形式,在早期社会颇为常见。
“穿堂风”的利用,是古代民居建筑的核心智慧。 传统民居,尤其是南方建筑,极为注重通风设计。宽敞的天井、巧妙设置的门窗、高耸的马头墙,共同构成了自然的空气对流系统。风从天井上方进入,穿过厅堂,从后门或侧窗流出,形成持续的气流,带走室内的燥热。这种无需耗费能源的天然“新风系统”,是古人适应气候的杰出创造。
“深井”与“地窖”,是平民百姓的天然冰箱。 在没有现代制冷设备的年代,水井和地窖成为储存食物、获取清凉的宝地。幽深的井水,即使在盛夏也保持着沁人的凉意。人们将瓜果、蔬菜甚至新鲜的肉类置于提篮中,用绳索悬吊于井水之上,借助井中冷气保鲜。而深挖的地窖,因土壤的隔热作用,内部温度远低于地表,成为存放粮食、蔬菜甚至少量冰块(富裕人家)的好地方。南宋《武林旧事》记载,临安(杭州)市民于夏日“浮瓜沉李”,将瓜果浸于清凉的井水中冰镇后再享用,是极普遍的消暑方式。
“夏布”与“竹器”,是古人对抗暑热的贴身卫士。 在服饰选择上,轻薄透气的材质是首选。葛布、苎麻布(夏布)因其纤维中空、吸湿排汗的特性,成为制作夏衣的主要面料。宋人《岁时广记》载:“都人士女,夏服多用生苎为衫”。同时,清凉的竹席、竹夫人(一种抱在怀中的长柱形竹编纳凉用具)、竹枕等竹制器具,因导热快、触感冰凉,成为家家户户必备的度夏良品。唐代诗人白居易在《消暑》诗中便写道:“何以消烦暑,端居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道出了心静、通风、借助竹席(“簟”)等物理手段结合的自然消暑之道。
“凉茶”与“药香”,是古人内服避暑的智慧。 中医很早就认识到暑热的致病性,发展出丰富的防暑、祛暑药方和饮食。汉代医圣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便记载了治疗“中暍”(中暑)的方剂。民间则广泛饮用具有清热解暑功效的“凉茶”,常用药材如甘草、金银花、菊花、薄荷等煎煮或泡制。同时,佩戴装有芳香避秽药材(如藿香、佩兰、艾叶等)的香囊,或在室内焚烧艾草等药草驱蚊避秽,也是常见的卫生保健方式。元代养生著作《饮膳正要》也推荐夏季宜食清淡、多饮水、服用清热解暑的药膳。
“市井卖冰”,是宋代以后城市居民的消暑福音。 随着商业繁荣和储冰技术的普及(民间富户或商人也开始建造冰窖),北宋都城汴梁(开封)、南宋都城临安(杭州)的街头巷尾,夏日出现了售卖“冰雪”或“凉水”的摊贩。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详细描绘了汴梁夏日“巷陌路口,桥门市井,皆卖…冰雪凉水”的热闹场景。冰镇饮料如绿豆汤、酸梅汤,以及用果汁、蜜糖与碎冰混合制成的“冰酪”(可视为冰淇淋的雏形),成为市民解渴消暑的佳品。不过冰块价格不菲,非普通人家可日常享用,更多是作为时令的奢侈享受或特殊需要。
当我们回溯古人千姿百态的避暑方式,一个深刻的启示浮现眼前:古人面对酷暑,展现的是顺应自然、巧用资源的生存智慧。 无论是深挖冰窖利用自然界的“冷库”,还是构建“自雨亭”借助水循环降温,或是民居设计中最大化利用“穿堂风”,其核心都在于观察自然规律,并巧妙地加以转化利用。这种对自然力量的尊重和借用,与今天高度依赖空调技术,形成了耐人寻味的对比。
古人的避暑,更多是一种与自然节律相协调的生活方式。 他们深知“心静自然凉”的哲理,推崇“避暑高眠,静胜躁”的心态调节。白居易诗云:“散热由心静”,诸葛亮在《诫子书》中强调“静以修身”。在行为上,他们提倡“晏出早归,以避暑毒”,调整作息,避开正午最毒辣的日头。在饮食上,强调清淡、多饮水、食用当季瓜果(如西瓜、甜瓜)及具有清热功效的食物(绿豆、荷叶粥等)。这种整体性的避暑之道,融合了环境改造、器物辅助、饮食调养、起居调节和心理调适等多个层面。
时光流转千百年,科技的巨轮早已改变了我们应对酷暑的方式。空调的普及,让我们几乎可以无视季节的威严,在炎炎夏日也能营造出恒温恒湿的舒适空间。然而,当我们享受着现代科技带来的清凉便利时,古人的智慧之光并未因此黯淡。
他们深挖冰窖的执着,是对自然规律的深刻理解与巧妙运用;他们建造水殿凉亭的巧思,是人类工程智慧在特定时代的璀璨结晶;他们利用深井地窖的俭朴,蕴含着物尽其用的生存哲学;而他们倡导的“心静自然凉”与顺应节律的生活方式,更是超越时代的精神财富。
这些智慧,不仅仅是关于如何对抗炎热,更是关于人类如何在天地之间,找到一种和谐共存的姿态。它提醒我们,在享受现代科技便利的同时,不应忘记对自然的敬畏与珍视。过度依赖空调带来的不仅是能源的消耗,也可能弱化我们身体固有的调节能力和对季节变化的感知。
当我们下一次被热浪包围,手指习惯性地伸向空调遥控器时,或许可以稍作停顿。推开窗户,让自然的风穿过精心设计的居室;喝一碗清甜的绿豆汤,感受那份由内而外的舒爽;寻一处浓荫,体会古人“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惬意;或在夜深人静时,静下心来,感受那份“心静自然凉”的悠然境界。
古人的清凉之道,穿越千年时光,依然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它并非过时的遗存,而是一面镜子,映照着我们与自然相处的方式。在科技与自然的平衡间,这份古老的智慧,依然能为我们提供宝贵的指引。
更新时间:2025-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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