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节献礼//师者:生命中的掌灯人

1、谌老头子

“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他肯定想不到当年课堂上说的这句话会成为标题的最好注解。

——题记

当年教我高一语文的是个老头儿,姓谌。个不高,背微驼,人精瘦,皱皱巴巴的面部线条非常硬,看不出慈祥,倒透着老年人不该有的凌厉。

有人在岁月里珠圆玉润,他不。他把自己活成了被岁月风干的山核桃:高挂在秋风里,黑硬黑硬,所有的悲欢和岁月全部隐藏在深深浅浅的皱纹里。

听人说他早已经退了休。可他偏偏闲不住,非要学校安排课,他说讲台就是他的命,离开了讲台就没了命——这怪老头儿,也是个癖。

老头鼻梁上架一副黑框近视镜,眼镜的两腿上挂一条黑丝绳,每每他讲课激动的时候,眼镜就从他鼻梁上滑落,那条黑丝绳便起了作用,吊着眼镜在他脸上荡秋千,很滑稽……

在我记忆里老头似乎永远戴着一顶绒线帽,模样很好笑——当地似乎只有婴儿才会戴那样的帽子。后来我读张贤亮的《绿化树》,读到马缨花给她的“狗狗”章永璘大冬天戴上绒线帽,我一下子便想起老头子,心陡然一酸,喉头不由哽了哽。

别看老头长得干干巴巴,说话却极有底气,讲起课来慷慨激昂平常走路特别有劲儿,走路带风,落脚有声。某天我偶然读到了唐人李贺那句“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不知怎的我眼前就浮现出谌老头子走路杠杠的模样。

“远看如枯松,走路带疾风,此谌老头子之谓乎?”有一天他讲《孟子》时讲到了文言特殊句式宾语前置,他随口就拿自己开起了涮。他一边夸奖自己一边在黑板上写下“此……之谓乎”这个文言固定结构。“远看干干巴巴像枯松,可走起路来一阵风,这说的就是谌老头子吧?”他告诉我们这属于倒装句式中的“宾语前置”,那个“之”便是提宾的标志。

三十年过去了,眼看快四十年了。很多事情早忘记得干干净净,比如曾经同过班的同学,比如曾经教过自己一年两年甚至三年的老师,可唯独头戴绒线帽走路带风的老头子及“此……之谓乎”这句话这个解释,清楚地印在我们脑海里:宾语前置,文言文里有种倒装句叫宾语前置……

当时有个写《人到中年》的作家叫谌(音陈)容,于是我们便取笑他,“甚老师甚老师,你教个甚?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

他本来上完课挟着课本要出教室呢,一听这话“腾”地一下转过身来:“什么陈不陈的,我姓甚,老辈姓甚,下辈姓甚,下下辈儿还姓甚!”

其实他给我们解释过关于姓氏的学问,我们只是和他胡闹,像逗蛐蛐儿似的拿根草棒子触他发怒罢,并没当真。

可老头子很当真,一遍一遍地解释,强调,声色俱厉,唾沫星子乱飞。

当时我是他的课代表,当然常去他的家和办公室。可他并不喜我,总觉得我脸上充满了不合作的戾气。其实真正的原因我们心知肚明:他有个远房亲戚是个女生在我们班里,一来二去的和我一哥儿们有了似是而非的爱情。老头很生气当然就想着法子拆散他们。可那个女生很叛逆,而他又倔强,两个人如同猫和老鼠见了面就掐。老头儿想让我这课代表提供一点“黑材料”。我当然不应,他当然就生我气耿耿于怀发脾气。

他赌气不让我收作业发作业,每次课前课后都自己抱着高高的一摞作业本,“吭哧吭哧”来去——当时语文办公室在平房而教室在教学楼二楼,别说爬楼梯,老远的距离呢。我试着替他抱过来。他白我一眼,混浊的目光刀一样凌厉,紧紧地抱着作业本,像士兵守着自己的阵地。

所谓“爱乌及屋”是有的,所谓“殃及池鱼”也是有的,比如谌老头儿和我们这六七人的“小团伙”,经常上演这样的故事。

老头脾气特倔,和我们打起架来丝毫不肯落下风:一方是十六七岁的捣蛋孩子,一方是快七十的干瘦小老头儿。

他讲着课看我们哪个不顺眼,就提溜起来回答问题。我们便闷着头不回答,他先是让我们站着,然后又让我们出去。我们便离开座位,瞪着大眼和他对峙,临出门前把教室前门摔得山响。老头“啪”地把课本砸在讲桌上,也腾腾腾走到前门,把那门开开又关上,木门便可怜地发出“砰砰”的回响……

我们组团儿不上他的课,不交他的作业,不参加语文考试,我们跑班主任那里去告状,在背后叫他“糟老头子”。

老头子特别凶,像暴君和魔鬼。他反对学生谈恋爱,连带着反对我们读与恋爱有关的作品。那天他的亲戚(即与哥儿们谈恋爱的那个女生)偷拿了他的《红楼梦》到班里读,不知怎的被他发现撵到了班里,撵得那个女生小脸发白抱头鼠窜,他当然跑不过那女生,便抓起那本《红楼梦》撕成碎片,边撕边踩那些碎片,声色俱厉——老头子可是爱书的,我每次去他家都见他桌上床上到处都是书……

不过这老头子也有可爱的一面。

他讲课特别投入,讲起课来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尤其擅长分析爱情中的女性心理。他讲《林黛玉进贾府》谈到了“爱情与三十六计”,分析《荷花淀》的女性群像时便引用太史公名言“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来调侃;在讲李清照“和羞走,却把青梅嗅”词句时,他不仅惟妙惟肖地模仿少女“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矛盾表情,还借用孔老夫子“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的名言来嘲弄和揶揄……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则怨。”然后就把那讲台当成了小剧场,演“野蛮小女子”与夫君的“不逊”和“怨”。

就在我们的哈哈大笑中,他却一下子变了腔调,巴掌拍着讲桌背起了苏联文学某小说的经典片断:“红颜祸水,同志们,红颜祸水啊!每天早晨起来都应该背三遍提醒自己……”

这时我们不再称他为“糟老头子”,我们笑着喊他“可爱的小老头儿”。

他推一推滑下来的眼镜框,看我们一眼,一脸认真:“可爱?不糟就行了!老头哪儿糟?不糟!”

我们笑,大笑。

他也难得一笑,挟起课本,拍一拍粉笔灰尘,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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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吕三题

亲戚领我进班的时候,他正使劲地敲着黑板训人,唾沫星子混着粉笔沫子乱溅。

两人打了招呼。他随手往最后排的空位一指,重又敲起了黑板。

我找到座位坐下。冷眼扫了遍教室,瞥了眼黑板,才知道他教物理。

教室挤得满满当当,座位亲密成饱满的玉米棒槌。我后来才知道这三间低矮破旧的瓦屋竟然塞了八十多个学生,都是复习生,各乡镇的都有,而我,不过是最后插班的那一个。

这家伙不喜欢我。我进班第一眼便发现这个事实。

这个发现让我顿时浑身炸起了刺。

我把凳子往后一拉,整个上半身倚在后墙上,胳膊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讲台,看着讲台上把黑板敲得山响的家伙。

打枣杆子,黑锅底脸,乱蓬蓬的头发,黑乎乎的络腮胡子……我觉得他不该站讲台,嘴里衔把刀去杀猪宰羊更合适。

“那个——新来的,你回答这个问题……”

我正沉浸在他杀猪的幻想里,全班的目光却一下子聚焦在我身上。

“叫你呢。”同位的男生胳膊肘儿捣我。

叫我?我根本就没听见他讲什么。

我摇头。

“我就知道你不会!坐好!”他的话冷冰冰的,硬得像石头蛋子。

我终于知道了他讨厌我的原因。

他讨厌插班生。他认为转学插班的个顶个没有好东西,要么是被开除,要么是在原学校混成臭狗屎。

而我恰恰是这个班最后插进来的那个,为了多塞我这张座位,他甚至和校领导拍了桌子。

“进了这班你就老老实实,别烧炸螃蟹似的,绣花枕头一包草,驴粪蛋子外面光……”

“你才驴,你们全家都是驴!”

我恨得直咬牙,下了第一节晚自习便溜到黑影里,摸起石头砸碎了他宿舍的窗玻璃。

竟然平安无事。

“物理怎么能不及格?”他拍着手里卷成喇叭筒的物理课本,“就这点东西,翻一遍用不半小时,撕巴撕巴不够塞牙缝子!”

他把我揪到办公室。这还是我第一次进他办公室。我本以为砸他玻璃会进办公室挨一顿胖揍——他肯定知道我砸的玻璃,好多男生都给我透过类似的信息。

他指着我卷子上错题,一个一个地给我讲。毛乎乎的胡子有节奏地抖索,乱蓬蓬的头发像张飞……

有时看我茫然,他便弯下身子,一遍遍地画示意图,分解图,恨不得把这些错题一下子全掰开了揉碎了摁到我的脑子里。

我似乎并没听他讲题,满脑子不着边际——

他讲题一写就是满黑板。写了擦,擦了写,粉笔沫子在阳光里飞舞,像春天的柳絮,像冬日的散雪,而他四溅的唾沫星子俨然屋檐下的雨滴……

他的手上、鼻尖上、黑乎乎的胡子上、乱蓬蓬的头发上甚至整个衣襟上全是粉笔灰的白。他浑然不觉,只顾手舞足蹈,轻轻重重地敲着黑板……

他课间几乎泡在教室里,男生女生的聊着天,络腮胡子在笑声里乱颤。

星期六和星期天他竟然也在学校,不是办公室,就是教室,或者揪出哪个学生在满是尘土的操场上散步,说这样那样的问题。

为了刻钢版给我们印题,他的食指和拇指关节磨起了硬硬的茧子。难怪有女生笑话他,人还没进门,烟味和油墨味儿就钻进了教室。

……

“想什么呢,你?”

他胳膊肘子捣了捣我,笑,黑乎乎的络腮胡子里露出白灿灿的牙。

“没……没啥……”

我一直憎厌他对我怀着敌意:他对别的学生越好,我就越讨厌他,我发誓要考出好成绩,除了他教的物理!

我以前几乎从来都是考第一,虽然我上的只是村办联中。你这黑锅底凭什么瞧不起我,哼……

几位关系很好的同学劝过我,批过我。

为了说服我,他们说了他很多故事。比如男生撬开他宿舍窗子偷他的油和菜,比如哪个男生生病他骑着自行车送到医院里,又比如他为了找一套新题,打电话找熟人,然后骑着自行车跑了二十多里拿回卷子,连夜就刻出钢版,第二天上课时就把油印好的题发了下去……

“老驴其实人不错,就是嘴臭坏脾气……”他们说着,笑着,又指着我,“你也是头驴,比驴都驴。还小心眼,光记着插班第一天的事儿!”

消息灵通的家伙透露说,插班的事儿其实真不能怪他,哪个班主任也不愿意要插班生,班里已经挤成了蒜瓣子,多插一个就多一份事,何况……

那家伙说到这里瞧了瞧我不说了。

“有屁就放!”我骂了句。

“你才进班的样子,像痞子,像混混,怎么看都不像好屁!”

人们都说老驴很厉害,全乡镇最牛最牛的物理老师。

多牛?你根本猜不出来有多牛。

有一年中考,考前他押了一套物理题,结果四道大题他竟然猜中了三道,打那后我们老师有个响当当的大号:吕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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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老师

上小学那几年,我经常肚子疼,只要一发作就疼得我哭天喊地满地打滚。娘带我去过不同的医院,吃过不同的药,但每次发作都得折腾七八天。

每次发病,都是老师急急忙忙地背起我,把我送到家里,所以一想起老师,那暖暖的背总是第一个浮上我的心头。

当年教我的老师姓也姓王,虽然是同村同姓但不是本家也谈不上熟悉。现在想来他年龄大概和我父亲差不了多少,因为村子大如果说和我父母认识也不过是彼此认识走个对面打个招呼而已。

王老师教语文,他写得一手好粉笔字,对我们写字抓得特别严,我因为写字达不到他要求没少被他撕作业,往往都是放学了他堵着教室门谁交不上作业就无法回家。

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第一次老师背我回家时候的情景:我在他的背上疼得乱扑腾,他的两只胳膊把我紧紧地勒住,生怕我从他的背上滚下来,我哭着,用手掐他的胳膊,掐他的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掐他也许是疼得厉害胡乱扑腾吧,我们这代人学生时代很怕老师,平时别说掐就连顶个嘴让家长知道了都会抡笤帚疙瘩揍得屁股不敢碰床。他被掐急了停了下来,腾出一只手来揍我的屁股,那种火辣辣地疼痛比肚子的疼痛舒服万分。到了家,我是痛得浑身汗,他是被我折腾得浑身汗……

整个小学的记忆,我很难想起学了多少东西,但我的脑海里却充满了一次次老师和同学背我回家的情景,想起在病痛的折磨下自己发泄似的哭号,想起老师放下课本走下讲台弯下腰把我抱起的情景,想起我趴在老师或者同学的背上一路扑腾着挣扎着的情景……

王老师背过我好几次。和我同班的几位同学轮流背过我几次,那时上学兴留级和降级,同一班里的学生年龄能差四五岁,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几位同学的名字,见了他们内心还会涌起亲切与感激。

当我生病在地上疼得乱滚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走近我,抱起来,背在背上,送回家。每当想起这些,我的心里总是涌起温暖的潮水,那潮水卷涌着,如浪,在我的内心泛起一种酸酸的涩涩的但有暖暖的东西……

小学里我学了多少课文早忘记了,考过多少分挨过老师多少训和揍也早已忘记,但每想起小学就想起教过我的王老师,想起他走下讲台弯腰把我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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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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