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急诊室哭得喘不上气时,有个人说:“你会闻到春天的。”
十年后,我收到第3652片银杏叶标本。
“现在闻到了吗?”他站在图书馆门口问。
花粉过敏让我错过了所有花期,却没错过那个为我收集十年落叶的人。
………
消毒水的味道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鼻腔深处。
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带着灼痛,肺叶像两片被揉皱、烘烤过度的牛皮纸,每一次展开都发出濒临碎裂的嘶鸣。
氧气面罩蒙着一层绝望的白雾,视野里急诊室惨白的灯光晕染开,模糊成一片冰冷的海。
眼泪完全不受控制,混合着生理性的鼻涕,狼狈地往下淌,喉咙里堵着无法吞咽的呜咽和窒息感,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只是让胸腔更剧烈地起伏抽痛。
花粉,那些春日里微不足道的粉末,对我而言,是封锁整个世界的森严壁垒。春天与我无关,那是别人的盛宴,我的刑罚。
就在那片绝望的混沌中,一个声音穿透了抽噎和仪器的低鸣,沉静温和,像一块投入冰水的暖玉,意外地没有激起任何不适的涟漪。
“别怕,”那声音离得不远,“会过去的。”
我艰难地侧过一点脸,泪眼模糊里只看到一个穿着浅色衣服的修长轮廓,站在几步开外的护士站旁,似乎正和值班医生低声交谈着什么。
他的脸在泪光里一片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帘。
但那个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清晰地落进我混乱的耳中:“你会闻到春天的。我保证。”
那保证轻飘飘的,像一句无力的安慰。
可就在那一瞬间,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那声音里某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东西,奇异地撬开了我喉咙里那块绝望的硬结。
我猛地吸进一口气,虽然依旧刺痛,却不再是彻底的窒息。
那晚之后,“春天”这个词,不再是纯粹的恐惧符号。
它里面掺进了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带着消毒水气息的暖意,和那句固执的“你会闻到春天的”。
十年光阴足以改变很多事。
我从一个被花粉围困的脆弱学生,变成了市图书馆古籍修复部那个最安静、也最常戴着口罩的身影。
厚重的楠木长桌是我的阵地,上面摊开着历经沧桑的书页、细如发丝的毛笔、特制的浆糊,还有永远放着一杯温水的角落。
书页的尘埃、纸张的霉味、墨香、糨糊的气息,构成了我熟悉而安全的世界。
窗外的四季更迭,尤其是春天繁花似锦的喧嚣,依旧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绝着。
那天下午,阳光斜斜地穿过高大的窗棂,在布满岁月痕迹的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我正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一片发脆的明代书页边缘展平,指尖感受着那薄如蝉翼的脆弱。
管理员张姐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我手边干净的垫板上,脸上带着一种了然又促狭的笑意:“喏,晚晚,你的‘秋日问候’又准时到了。”
十年了。
这个习惯如同刻在时光里的年轮,从未间断。
信封上没有署名,没有任何多余的字迹,只有右下角一个极淡墨笔画出的银杏叶轮廓,像一枚隐秘的印章。
我放下镊子,指尖带着一点修复古书时特有的稳定感,轻轻撕开信封。
里面依旧是一片压得极平整、水分脱尽却奇迹般保持着灿烂金黄的银杏叶。
叶脉清晰,宛如凝固的液态阳光。
它静静地躺在掌心,像一枚小小的、来自深秋的勋章。
我把它放进桌角那个朴素的原木盒子里。
盒子里早已铺满厚厚的一层,全是同样的金黄。
十年春秋,3652片叶子——每一片都记录着季节的流转,记录着一个持之以恒的约定。
它们是我无法触碰的春天之外,另一种恒久而沉默的陪伴。
我轻轻拂过它们,指尖微凉,心底却有暖流无声淌过。
春天还是如约而至,带着它无孔不入的花粉大军。
即使戴着特制的口罩,空气里弥漫的细微颗粒依旧像无数根细小的针,不断刺激着敏感的鼻腔黏膜。
熟悉的灼痛感在鼻腔深处蔓延开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忍的阻力。
我不得不提前离开了修复室,穿过图书馆弥漫着书卷气和隐隐花香的大厅,准备回家。
傍晚时分,图书馆巨大的玻璃门缓缓滑开,外面是暮春傍晚特有的温润空气,混合着各种植物蓬勃生长的气息,对我而言却是一道无形的荆棘墙。
我下意识地拉高口罩边缘,微微蹙眉,准备快步穿过门口那片被精心打理过的小花园。
那里种着几株开得正盛的晚樱,粉白色的花瓣在风中簌簌飘落,美得惊心动魄,也危险万分。
就在我即将踏上花园小径时,一个身影安静地伫立在几米外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
夕阳的金辉穿过新绿的扇形叶片,在他身上洒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他穿着简单的米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身形挺拔,像一棵沉默的树。
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沉静的儒雅。
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身上,手里,似乎捏着一个小小的东西。
世界的声音在那一刻骤然远去。
车流、人语、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我的脚步钉在原地,隔着口罩,鼻腔里的灼痛感似乎被另一种更强烈的冲击暂时压制了。
是他。急诊室那个模糊的轮廓,那个在绝望中投下浮木的声音的主人。
十年光阴流转,他面容的细节在记忆里早已模糊,但那沉静温和的气质,和此刻眼前的身影完美地重合了。
他朝我走近一步,停在了一个礼貌而不会让我感到压迫的距离。他摊开手掌,掌心静静地躺着一片银杏叶。
这片叶子格外新鲜,仿佛刚刚从枝头摘下,脉络间还流淌着生命的青绿,边缘镶着一圈耀眼的金边,像初升的朝阳。
不是盒子里的那种干枯的标本,是带着鲜活生命力的此刻。
“林晚,”他开口,声音依旧沉静温和,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清晰的涟漪。
“现在……”他顿了顿,目光专注地落在我的眼睛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期待,“闻到春天了吗?”
我的名字被他念出,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稔。
口罩隔绝了大部分气息,但此刻,一种极其细微的、清冽的草木芬芳,如同春日初融的雪水,竟丝丝缕缕地穿透了过滤层,浸润了我的鼻腔。
不是攻击性的花香,不是危险的粉尘,是雨后森林的气息,是阳光晒透的松针,是……他掌心那片鲜活银杏叶散发的、带着生命力的清新味道。
没有呛咳,没有窒息的痛苦。
只有那缕干净属于植物的、春天的气息,如此清晰,如此温柔地抵达了我。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图书馆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最后的瑰丽光芒,将他和他掌心那片小小的银杏叶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
他眼底那片温和的专注像湖面,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怔忪。
那片带着生命力的银杏叶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叶脉在余晖下像流淌的金线。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修复古籍时那种特有的谨慎和探寻,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片叶子的边缘。
微凉,柔韧,带着一种新鲜的、令人心安的草木质感。
就在指尖触碰到叶片的瞬间,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一缕极其清冽、带着水汽的芬芳,如同初春山林间融雪后悄然萌发的第一抹新绿,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口罩的层层防护,清晰地抵达了鼻腔深处。
不是记忆中任何一次花粉攻击带来的灼痛和窒息,而是一种纯粹的、温柔的草木气息,干净得如同雨后的天空。
是银杏叶本身的味道?还是他指尖残留的某种植物的气息?
抑或……是这暮春傍晚的风,终于对我卸下了敌意?
这缕气息像一把小小的钥匙,轻轻旋开了某个锈蚀已久的锁。
十年的光阴,3652片沉默的金色信笺,急诊室里那句在绝望中投下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保证”。
图书馆长年累月书页翻动的微响,修复室里糨糊的微酸气味……无数碎片般的记忆和感觉,在这一刻被这缕突如其来的、属于春天的清冽气息串联、激活,汹涌地漫过心堤。
视线毫无预兆地模糊了。
不是过敏的刺激,而是一种滚烫的酸涩从心底直冲眼眶,迅速凝结成温热的屏障。我看到他掌心的银杏叶。
看到他那双盛着温和询问的眼眸,都在水光中变得朦胧而柔软。
口罩下的嘴唇微微颤抖,试图说点什么,一个“谢”字堵在喉咙里,带着哽咽的涩意,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他看到了我眼中瞬间涌起的水光。
那温和专注的湖面仿佛被风吹皱,泛起一丝清晰的涟漪,是了然,是更深沉的心疼。
他没有说话,没有追问,只是向前又迈了一小步,距离缩短到我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那种沉静安稳的气息。
他依旧摊着掌心,那片鲜活的银杏叶成了此刻唯一的信物。
他微微低下头,离我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温柔:“看来,我的标本,没白做。”
暮色四合,晚风带着图书馆花园里各种草木的气息掠过。
他的气息混合着干净的皂角香和清浅的草木味道,将我轻轻环绕。
没有攻击,没有不适,只有一种奇异的、被接纳的安宁。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口罩不再是隔绝世界的壁垒,而是滤掉了喧嚣,只留下这片暮色、这个人、这缕终于被允许进入我世界的、春天的清冽气息。
原来那句在消毒水气味中落下的预言并非虚妄。
春天真的来了,以它独有的、被耐心等待和精心收藏的方式,跨越了十年的光阴和无数片金黄的落叶,最终抵达他的掌心,再透过他掌心的温度,抵达我紧闭的世界。
更新时间:2025-08-13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date("Y",time());?>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bs178.com 闽ICP备11008920号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84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