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雨丝,织成一层迷离的网,笼罩着整个城市。我蜷缩在租住的老旧公寓里,收拾着即将搬离的物件。尘封的角落,一个蒙着厚厚尘垢的旧木盒子忽然撞入眼帘。拂去尘埃,盒盖掀开,一叠泛黄的纸张静静躺在那里,最上面是一封未曾寄出的信。我的指尖触碰到信封粗糙的纸面,那遥远的夏天,连同那少年明朗的眉目,竟倏然在眼前清晰浮现起来。
那时香樟树正浓绿欲滴,阳光筛过树叶,在操场上跳跃着光斑。放学铃声敲碎了一天的沉闷,我们蜂拥而出,校门口便成了喧嚣的海洋。我总在人群里悄然搜寻他的身影。他常推着那辆半旧的自行车,车铃偶然发出清脆的响声,似乎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拨动我的心弦。记得有次我抱着一摞摇摇欲坠的作业本艰难前行,他不知何时悄然靠近,温声道:“我来吧。” 指尖不经意相碰,那一霎的暖意竟让我心跳失序,脸颊也烫得厉害,连他后来说了什么都未能听清,只记得他转身走远时,白衬衫被风鼓荡,背影干净得如同天边舒展的云。
年少的心事,总如藤蔓般悄然滋长,密密匝匝缠绕着每一个夜晚。我在灯下铺开信纸,笔尖踌躇又坚定地流淌着滚烫的字句——那些白日里不敢直视他的目光,那些因他一句寻常话语便雀跃整天的隐秘欢喜,全都倾注于纸上。信写完那夜,我紧紧攥着它,脚步轻悄地溜出家门,朝着他居住的方向走去。夏夜的风拂过,却吹不散我脸上灼人的热度。然而,在离他家巷口几步之遥处,我的双脚却如同被无形之钉牢牢钉住。树影婆娑摇曳,暗处仿佛藏着无数窥视的眼睛,恐惧突然攫住了我,方才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我最终在幽暗的拐角颓然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凉粗砺的墙壁,听任夜风灌满衣襟,那薄薄的信笺,终究未能递出。我慢慢转身,在深浓的夜色里,一步步把自己和那封滚烫的信,一同退回了寂寂无人的角落。
后来,时间如同奔流的河水,将我们冲散到不同的堤岸。再次听闻他的消息时,竟是朋友口中他举家迁往远方的讯息。那一刻,我站在喧闹的走廊里,周围的声音骤然模糊、退远,世界仿佛被抽成了真空。我默默走回座位,窗外依旧阳光灿烂,可心底某个角落,却像骤然塌陷了一块,空落落的,唯余无声的风呼啸穿行而过。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绵密地敲打着玻璃,亦敲打着我此刻的心。木盒静静躺在膝上,那封从未寄出的信,已被时光漂洗得字迹漫漶,如同被雨水冲刷过无数遍的河岸。我轻轻摩挲着信纸的边缘,仿佛还能触摸到那个夏夜里指尖残留的微颤与滚烫。
最终,我没有拆开它。有些字句,只属于特定的时空里那个心跳如鼓的自己;一旦曝于当下的空气,那凝结其中的纯粹悸动,恐怕会如同朝露遇见阳光般,悄然消散无踪。我起身走到窗边,雨雾弥漫,窗上蜿蜒的水痕模糊了窗外的灯火阑珊。手中那杯热茶升腾起的白气氤氲了视线,杯壁的暖意一点点渗入掌心,却终究暖不透心底那方被岁月洇湿的角落。
信,依旧安稳地躺在盒中,连同那个戛然而止的夏天,一同被轻轻合上。它未曾抵达,却也因此永久封存了那份未曾被岁月磋磨的、澄澈的初心。原来生命中最深的痛楚,有时并非来自失去,而是来自那个未曾勇敢伸出手、最终只能目送机会如烟散去的自己。
那封未曾寄出的信,成了我青春书页里一枚沉默的书签——它标记着一次未完成的奔赴,更永久地镌刻了那尚未被现实磨损的、纯粹心跳的本来面目。岁月川流不息,我们终将懂得,有些未能抵达的彼岸,反而在灵魂深处沉淀为更恒久的岛屿;那岛屿上,永远住着那个夏日里攥紧信纸、心跳如雷的少年,提醒我们生命里最锐利的痛,有时并非源自失去,而是源自那个在勇气门前悄然退却的身影——那身影,曾是我们自己。
更新时间:2025-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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