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四百五十三）|初雪

初雪

文/林梢客

我站在楼下等着H，只觉一点微凉落在脸上，伸手一接，掌上便多了一片湿润。

天气预报中延迟又延迟的雪，终于来了么？我抬头看向天空，黑漆漆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到。

H下得楼来，大概感觉到了那冰凉的湿润，亦如我一般抬起头来：“这是雨还是雪？“

直到走进公园，看到路灯暖黄的光晕下，细碎的雪花密集地纷飞，如夏夜里逐光的蠓虫，才终于确定，雪，真的来了。

公园里很安静，连一向准时、夜夜必至的广场舞者都缺席了，只有我们两个的足音，“嚓嚓嚓嚓”打破这寂夜，奔赴一场日常的责任。

完成白日谋生的奔波，晚七点到早七点，H 的时间是属于婆母的。婆母失能七月有余，这条路，从万物初醒的春、酷热如炙的夏、阴雨连绵的秋，到这雪花纷飞的冬，我们也走了七月有余。

生如蝼蚁，生命的底色始终是爱。慈爱、亲爱、孝爱，哪一样不是沉甸甸扛在肩头、压在心头。照料失能的老人，于身心而言都是一场漫长的磋磨和考验，可只要老人还在一天，做儿女的便应尽心尽力照护一天，让她在迟暮的时光里，安心地享受着儿女反哺的爱和暖。毕竟，累，总好过“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追悔莫及的遗憾。

仿木的塑制廊桥，露天部分亮晶晶地泛着水光，已经变得非常湿滑，我们互相搀扶着，小心挪动着双脚，努力迈好眼前的每一步。

每次踏上这座蜿蜒曲折的廊桥，我都会产生一种诡奇的错觉，仿佛自己正循着一个催眠般的声音，走进一场神秘的梦境，轻雾漫笼的廊桥尽头，等着我的将是大相径庭的人生。直到一步步迈下台阶，我才会蓦地从那场莫名的催眠中醒来。

眼前的风，依然很冷，越来越密集的雪漫过枯枝，漫过长椅，漫过天地间的寂静，落在我们两个人身上。我将手伸进他的口袋，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指尖。

婆母居住的小区到了，他上楼，去他曾经的家；我转身，回我们自己的家。

我几乎每晚都会风雨无阻地陪他走过这十几分钟的夜路，因为总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忧心，怕他会在这漫长的孤单寂寞里，意志崩塌，或走向抑郁。

我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绕了一条更远的路，慢慢往回走。不时停下来，欣赏灯光里翻飞的雪，那轻盈美好的姿态，让心情也轻快不少。

我经常走的荷渠木桥上，已经被落雪覆满。一个年轻的男孩蹲在那里，正一笔一划地用手指在雪地上写着什么。他的发梢亮晶晶，细细碎碎的雪已经在肩头积起一层白。我短暂驻足，他浑然不觉，目光只专注于指尖下写成的字，带着近乎虔诚的认真。那是一个藏在心底的名字，还是一句辗转了千百遍却没说出口的告白？被他如此郑重地安放在静夜这转瞬即逝的雪地上。只是再深刻的笔划，最终还是会被这前仆后继的雪花无情地掩埋，它依然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再次拾级登上廊桥时，两边的栏杆上已经覆了一层银白，触手是刺骨的寒凉。我更加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慢慢走在长长的回廊上。突然，一声悲怆的呐喊划破寂静，好长好长的一声啊，歇斯底里，好像要吼尽积压于心的全部愤懑、疼痛与憋屈。树梢上的几簇碎雪簌簌地落下，如那突如其来的呐喊一样，最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桥下波光粼粼的河水里。

拐上主桥，我看到一个女孩对着冷漠无感的流水失声痛哭。一个男孩手足无措地站在她的身侧，分明想去安慰，却又保持着小心翼翼的距离，一副不敢惊扰、不敢触碰的样子。大概我的脚步声太轻，直到快要接近，他们才终于察觉。女孩的哭声猛地顿住，她伏下身子，趴在栏杆上压抑地呜咽着，那闷哑的声音，听来更让人揪心。我深觉抱歉，无端打断了她情绪的宣泄。我看向那个男孩，他转过头的匆匆一瞥里，有一闪而过的窘迫，像被撞破心事的少年。

我加快步伐迅速地下了桥，内心无端生出一种奇妙的联想。木桥上雪地里那个认真刻写心事的男孩，会不会就是廊桥上寒风中手足无措的这一个呢？他的欲言又止、爱而不得，她的得而复失、痛不欲生，是不是有迹可循呢？

街角那家莫吉托小酒馆，每次路过都忍不住回望，昏暗的灯光好像也已许久不再亮起。那个曾经夜夜孤独守望着的落寞身影，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会等。”阔大的落地窗玻璃上喷印的这行字，每每看到，总觉怅然。不知道他精心调制的莫吉托，有没有等来懂得品尝的那个人。

雪还在下着，虽然细密，却慢慢覆盖了静夜的一切。我们都是这雪夜里的行路者，带着各自沉甸甸的心事，踩过这片温柔纯净的洁白，留下轻轻浅浅的足印，然后再被慢慢覆盖。那雪地上的字迹、寒风里的哭声，还有那欲言又止的心事、明知无望还要坚守的等待，这些刻意隐抑在心底的悲欢，除了我们自己，还有谁会知道呢？

作者简介：林梢客，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创作以中短篇小说为主。其中，中篇小说《人生如戏》入选2015年齐鲁文学作品年展小说卷，散文《吕剧记忆》入选2016年《齐鲁文学作品年展》散文卷，短篇小说《夕阳晚照》入选2018年《齐鲁文学作品年展》小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