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端午记忆：吃毛壳蛋，偷虾馓，“送单阳”，看新女婿…

我的家乡称端午节为“单阳节”。——“单阳”，并非土语。

从少年到青年，在我心目中，单阳节的重要程度仅次于春节。

过节嘛，当然把吃放在首位。

一、吃“毛壳蛋”。

吃“毛壳蛋”是单阳节的重要内容，也是小孩子期盼“过单阳”的原因之一。所谓“毛壳蛋”就是带壳的煮鸡蛋。根据乡村惯例，“毛壳蛋”要和粽子一块煮，但在那个饥饿的年月糯米是稀罕物，所以只能单煮鸡蛋了。

事实上，吃“毛壳蛋”就很奢侈了，因为鸡蛋平日里是要拿到供销社换咸盐的。清晨，母亲小声对我说：今天过单阳，给你煮“毛壳蛋”了。边说边看熟睡的妹妹。母亲有些重男轻女，也许她没给妹妹安排“毛壳蛋”。

我没有当场吃下“毛壳蛋”，而是将两颗鸡蛋装进裤子口袋，屁颠屁颠地朝学校跑去。

每天都在十字路口碰到金李台的强高，我俩十分要好。强高大我两岁，个子高高的，很会说话，说话时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我那天说的第一个谎是：我吃了六个“毛壳蛋”，还有两个真吃不下，带来了。说着，就掏出一颗鸡蛋献给强高。然而，强高连连摆手，说：哎呀！我吃了八个，撑住了！最后一个差点哽死了！我有些失落，因为强高吃了八个“毛壳蛋”。事实上，每年过单阳时同学们都吹嘘自己吃了多少多少“毛壳蛋”。

——我送“毛壳蛋”给强高，是投桃报李，因为他曾经给我吃过“烟麦粉”。灌浆的小麦穗感染病毒后会变为黑粉，饥饿的人们把病穗捋回家，在锅里炒一下，就成了“烟麦粉”。那时候，只要看到黑嘴唇，就知道他/她吃过“烟麦粉”了。

二、吃“虾馓”。

吃“虾馓”是过单阳的重头戏。

生产队曾经聘请外地的“白案师傅”来村里做馓子。

那是天大的喜事，村里像过年一样热闹快活。三个“白案师傅”很有派头，叼着香烟，不紧不慢地干活，满脸骄傲。油锅支在禾场上，小孩们一直在周边盘旋喧闹，“白案师傅”不停地驱赶，大声叫嚷：“油锅！油锅！”

师傅们的操作让我大开眼界。老大的木盆里盘着油绳，油绳盘得整整齐齐，像数学的“渐开线”。棉籽油浸泡着油绳，我觉得那是一种天大的奢侈，因为我家炒菜每次仅仅放一小勺子，那个勺子比挖耳勺大不了多少。

至于炸馓子，就更神奇了……

听大人们说生产队炸馓子是“私分”：表面上是扣社员的口粮，但实际上小麦是生产队出的。

更多的时候吃不到馓子。爷爷信佛吃素，有一年单阳节熬不住了，不经母亲同意，狠着心量了两升小麦，让我到卢市镇去换馓子。

村子距离集镇六七里地，返回时遇到了外大队的两个少年，年龄与我不相上下，他们也换了馓子。三个人一见就熟，很谈得来，大家从学校谈到斗四类分子，从过单阳谈到过年，友好而热烈。——我小时候很喜欢交朋友，但脑袋里少根弦。走了几里路，我发现两个男孩交替与我并行，一个男孩与我并排行走的时候，另一个男孩则走在我的身后，两人的神色有点诡异。

突然，我察觉竹篮里有动静，侧头一瞟，看到一只手飞快地缩了回去。我觉得有诈，赶紧认真打量竹篮中的馓子；我感觉比先前少了很多，便困惑地看向两个男孩。两个男孩见东窗事发，拔腿就跑……我不敢追赶，因为敌众我寡，只能对着他们的背影厉声斥责，问候其祖宗，但大势已去，于事无补！

我沮丧地坐在村口，伤心，懊恼，害怕，痛不欲生，哭了起来。哭完之后，抵抗不住虾馓香味的诱惑，擦干眼泪，昧着良心吃了一盘，然后壮着胆子往家里走。

回家后爷爷看着少得可怜的馓子，十分困惑，我赶紧解释，说今年小麦换馓子的换法变了……

三、送单阳。

过单阳还有一个“重头戏”：送单阳！

送单阳，是未来的姑爷给未来的岳父岳母送礼，当然也要给未婚妻买东西，一般是扯一块布料做夏衣。

送单阳有“迎进送出”：外来的女婿送单阳为“迎进”，本村的男孩外出送礼是“送出”。村人们最关心的是“迎进”，而女人们则喜欢“闹事”。

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单阳节是不放假的。男男女女在禾场上打小麦，新女婿挑着担子路过，女人们一哄而上，围住“娇客”。——送单阳，除开岳父岳母之外，还要给“房头”的门户送礼，一般是每家一斤酒，两斤肉，一斤虾馓，虾馓是“泡货”，所以新女婿要挑一担礼品。

阴历五月，天已大热，倒霉的新女婿在女人们的围攻之下面红耳赤，大汗淋漓。上辈的婶婶奶奶设法打趣新姑爷，给他出难题，看他能否随机应变，平辈的女孩们则看新姑爷给心上人买了什么，必定要翻出来评头论足，说是道非……

新女婿是未来的姑爷，主家不敢怠慢，倾其所有，好生招待。然而，半饥半饱的岁月，大家也拿不出什么，鸡汤“过中”，正餐吃新小麦粑粑，是“标配”。也有荷包蛋“过中”的：十个或八个荷包蛋满满一碗，细细的豌豆粉条点缀其间，仪式感很强！——根据乡俗，新女婿必须留下一两个鸡蛋，既彰显主家食物过于丰盛，又表明自己乃明事知礼之人，并非吃货。

新女婿上门，女孩必须不动声色，宠辱不惊，尤其是不能与男孩对视或讲话，否则就会成为村里的笑话。

新女婿送单阳，女方必须“回礼”：主家和“房头”一般要“打发”两块钱，并送还“酒瓶”，而女孩则回赠一双新鞋，鞋底绾花的那种。——“酒瓶”，是废弃的葡萄糖注射液玻璃瓶，那个东西十分金贵，往往整个村子凑不齐十来个“酒瓶”，所以女方必须还回去。

……

其他吃食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如麦米酒糟，蒸粑粑。至于粽子，因为其金贵而稀有，所以印象不深……

“仓廪实，知礼仪”，当时人们只顾吃而忘了文化，自然不谈屈原先生了。

五月初五是“小单阳”，五月十五是“大单阳”，“小单阳”隆重热烈，而“大单阳”人们最多提一嘴：今朝过“大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