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的秋阳

秋阳漫过老槐树虬曲的枝桠，在青石板上筛下满地鎏金。我斜倚在竹椅上剥橘子，指腹刚触到橘皮微凉的褶皱，就听见木门槛“吱呀”一声轻吟——三岁的小外孙举着半块揉得温热的橡皮泥跑进来，鞋尖还沾着院角狗尾巴草的绒絮，像缀了两朵细碎的白云。

“外公快看！小兔子！”他把歪歪扭扭的橡皮泥往我膝头一放，软乎乎的小手就急切地去够我指间的橘子。我故意将手举高半寸，他立刻踮起脚尖蹦跳，额前的碎发蹭得我手腕发痒，像只撒欢的小绒球。这模样总让我恍惚看见女儿的童年——当年她也是这样追着我的竹椅要糖吃，只是那时的竹椅还泛着新漆的光，我脊背也挺得如院中的白杨般笔直。

晶莹的橘子瓣刚递到他掌心，橘汁便顺着指缝溅在他圆嘟嘟的脸颊上，像落了颗剔透的琥珀。他舔舔嘴角，突然踮脚将一瓣最饱满的橘子塞进我嘴里，奶声奶气地说：“外公吃甜的！”酸中回甘的汁水在舌尖化开，恰如这大半辈子的滋味——有奔波的涩，更有团圆的甜。我低头用手帕替他擦脸，指腹抚过他温热的肌肤，忽然惊觉他眼尾弯起的弧度，竟与我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如出一辙。时光真是位精巧的匠人，把血脉里的印记，一凿一凿细细刻进新的生命里。

午后的阳光愈发醇厚，暖得人眼皮发沉。他却攥着我的食指不肯放，执意要学写字。我翻出女儿小学时用过的田字格本，纸页已泛着旧黄，握着他软乎乎的小手写下“人”字。他的手太小，连笔杆都握不牢，整个身子便顺势靠在我怀里，呼吸间飘来奶糖的甜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漫进鼻腔。“外公，为什么‘人’字要两笔呀？”他仰着小脸问，睫毛上沾着细碎的光。“因为呀，人这一辈子，总要互相扶着才站得稳。”他似懂非懂地点头，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扭的痕迹，墨渍晕开，倒像朵憨态可掬的小乌云。

日头渐渐西斜，金辉漫过老院的墙头时，他已趴在我膝头沉沉睡去，小手还紧紧攥着那半块兔子橡皮泥，指缝间沾着些淡粉的泥屑。我轻轻抚着他柔软的头发，看阳光在他纤长的睫毛上镀上一层金边，连呼吸都变得轻缓，生怕扰了这静谧的时光。老槐树的叶子被风拂得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混着冰糖的甜意飘来——这声音与三十年前女儿趴在我膝头睡觉时的背景音，渐渐在暮色里重叠，模糊了岁月的边界。

风卷着几片橙黄的落叶飘过脚边，我取来搭在椅背上的小外套，轻轻盖在他身上。竹椅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橘子皮的清香混着阳光的暖意，一寸寸漫满了整个老院。原来所谓含饴弄孙，从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景致，不过是看着时光在血脉里静静流转，把当年给予儿女的温柔，再一点一点、细致入微地，赠予他们的孩子。这浸在阳光里的平凡日常，便是岁月最慷慨、也最妥帖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