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一根猪毛。

二月二的晨光刚爬上雕花窗棂，王桂兰就系着磨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在厨房忙开了。案板上摆着隔夜泡好的黄豆，石磨旁堆着新鲜的猪头肉，这是她凌晨四点就去菜市场挑的，猪耳朵上的绒毛都透着股新鲜劲儿。龙抬头的日子，按老规矩得给孙子做碗猪头焖子，她特意留了半块带脆骨的，想着小孙子咬起来咯吱响的模样，眼角的皱纹都笑出了褶子。

正午十二点，圆桌上摆了八道菜，青瓷碗里的猪头焖子颤巍巍堆成小山，蒜香混着黄豆的醇厚在屋里打转。儿子建军刚把筷子递到母亲手里，儿媳妇李晓芳的筷子就突然停在半空。那根藏在肉末里的猪毛，细得像根琴弦，在正午的阳光里泛着青白的光。

"啪"的一声，骨瓷筷子砸在白瓷碗上，迸出细碎的裂痕。李晓芳的眉峰挑成锋利的剑，指甲几乎戳到婆婆鼻尖："你成心的吧？猪毛都能吃进嘴，这菜里指不定还有什么脏东西！"王桂兰的手猛地抖了下，盛汤的铜勺在锅里撞出刺耳的响，滚烫的汤汁溅在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

建军刚要开口，李晓芳的声音又拔高了八度："去年年夜饭你把鱼烧糊了，元宵节的汤圆夹生，现在连猪毛都洗不干净，你是不是看我们母子不顺眼？"她抓起桌上的猪头焖子，青瓷碗在瓷砖上摔成八瓣，橙红的汤汁渗进砖缝，像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三岁的小孙子哇地哭起来，王桂兰慌忙去抱，却被李晓芳一把推开，后腰撞在冰凉的橱柜上。

"妈不是故意的......"建军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想起今早看见她蹲在水盆前，手指在凉水里泡得通红，一遍又一遍搓洗猪头肉的模样。可李晓芳的骂声像连珠炮，从猪毛扯到育儿观念，又翻出上个月给孩子穿旧衣服的旧事，唾沫星子喷在王桂兰苍老的脸上。

窗外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着，正是龙抬头接福的时辰。王桂兰盯着地上的碎碗片，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第一次给婆婆做菜时，把盐当成了糖，婆婆却笑着说"咸甜都是日子"，还把自己的银镯子摘下来塞进她手里。此刻她的手在围裙上绞出深深的褶皱，指节泛着青白，像极了案板上那根被揉碎的猪毛。

"对不起，妈明天重新做......"她颤巍巍地弯腰去捡碎碗，锋利的瓷片划破指尖，血珠滴在汤汁里，晕开小小的红圈。李晓芳却冷哼一声："重做？谁知道下次又有什么脏东西！"转身进了卧室，甩上门的力道震得墙上的全家福都歪了，照片里一家人的笑脸在镜框里晃啊晃，像个讽刺的笑话。

建军蹲下来帮母亲包扎伤口，触到她掌心的老茧，那是年轻时在工地搬砖磨出来的。王桂兰突然想起早上在菜市场，卖肉的老张说："大姐，你这年纪该享享清福了。"她当时笑着摇头："儿子儿媳工作忙，我能帮衬点是点。"现在这句话像根刺，扎得舌根发苦。

厨房里飘着没散尽的蒜香，混着血腥味，在春日的暖阳里显得格外苍凉。王桂兰看着桌上动都没动的菜肴，想起刚才李晓芳摔碗时，那根猪毛随着汤汁漂在地上，细得几乎看不见，却硬生生撕开了这个家表面的和睦。原来有些矛盾，就像猪毛一样，看着微不足道，却能在生活的热汤里，烫出永远消不掉的疤。

暮色漫进窗户时，王桂兰悄悄揣着降压药出了门。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她摸着墙一步步往下走，听见身后房门开了，李晓芳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建军，把你妈那屋的空调关了，她不配用这么贵的电......"楼梯拐角的风灌进领口，她突然觉得，这龙抬头的日子，倒像是条被拔了鳞的龙，在生活的泥地里，疼得连呻吟都发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