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笑,大约是从嘴角开始的。它像一头被驯服了的牲口,慢吞吞地,不大情愿地,从嘴角那两道深如沟壑的纹路里被牵引出来。先是左边,再是右边,牵扯着那松弛的、被岁月磨薄了的脸皮,颤巍巍地,形成一个弯。这弯里没有光,也没有热,干巴巴的,像冬日河滩上被朔风撕扯出的一道裂纹。脸上的肌肉,也跟着这笑,微微地抽搐着,仿佛每一丝纤维都在抗拒,都在诉说着疲乏。最后,这笑的全部重量,便沉沉地坠在了眼梢上。那双眼,原是两潭古井,此刻被这无奈的笑一搅,井底的微澜泛上来,却不是什么欢欣的水花,倒像是枯叶落定后,水面上漾开的一圈无可奈何的、静默的涟漪。

我这般笑着,眼前便恍惚起来。仿佛又看见了三十年前,祖父坐在老屋门槛上的样子。也是这样一个溽暑将尽的午后,他赤着膊,佝偻着酱紫色的脊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那头养了多年的老黄牛,前一日刚被牛贩子牵走,换来了我下个学期的学费。他沉默着,烟锅一明一灭,像他胸腔里那颗疲惫跳动的心。半晌,他抬起头,望了望空荡荡的牛棚,又望了望我,脸上慢慢浮现出的,也正是这样一种笑。那笑里,有被生活盘剥殆尽的麻木,有一种认了命的、牲畜般的温顺,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对于孙辈未来的希冀,混杂在一起,酿成了一碗浑浊的、辛辣的苦酒。那时我年纪小,只觉得祖父笑得古怪,让人心里发酸,却品不出那笑容里沉淀了一生的风霜与泥沙。如今,这笑竟像一道符咒,隔了三十年的光阴,精准地附到了我的脸上。

这笑意,是有气味的。我嗅到了,是那股子熟悉的、在祖父烟袋杆上和老牛皮毛里都曾闻到过的,土腥与汗腥混合的气味。这气味,从我的皮肤里,从我这身为了体面而穿上的、却依旧洗不去出身印记的衣衫纤维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它让我想起村东头那大片的高粱地,想起伏天里那毒辣的日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脊梁上,能烙出一层油汪汪的亮光。汗水淌进眼里,杀得生疼,也只得眨巴眨巴眼,咧一咧嘴,那算不得笑,是身体被煎熬到极致时,一种扭曲的、本能的反应。那时的无奈,是实实在在的,是沉甸甸地压在肩上的担子,是望不到头的、一垄一垄的田埂。而今的无奈,却变得空茫了,像这城里灰蒙蒙的天,看不见星辰,也摸不着边际,只让人觉得憋闷,无处着力。

思绪像一只不识趣的苍蝇,在这黏稠的空气里嗡嗡地盘旋,最终又落回到眼前这片狼藉上。那打翻的茶杯,像一只黑色的、惊愕的眼睛,瞪视着我。茶水蜿蜒流淌,在桌面上画出一幅不成样子的地图,像极了老家屋后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支离破碎的泥地。我伸出手,想去扶起它,指尖触到那冰凉的、湿漉漉的瓷壁,动作却忽然凝住了。扶起来又如何呢?水已泼出,痕渍已留,一切都回不到原样了。这念头一生出来,那原先只在脸上盘旋的笑,便像一股气,猛地沉了下去,直坠到胸腔里,在那空落落的地方,打了个回旋,化成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我终是没有去扶那杯子,只是将那只伸出去的手,缓缓地收了回来,顺势抹了一把脸。手掌擦过那僵硬的、尚未褪尽的笑意,仿佛能听到皮肤与手掌摩擦时,发出的那种干涩的、沙沙的声响,如同秋风吹过晒焦的豆荚。
罢了,罢了。
我依旧坐在那里,依旧是那般无奈的笑着。窗外的天光,正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像一滴墨汁,滴入清水中,缓慢而无可挽回地,湮染开来。这笑,便也渐渐沉入这渐浓的暮色里,成了这黄昏的一部分,成了这无边静默的一部分。它不再属于我,它属于所有在泥土里挣扎过,又被命运抛到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人们。这笑,是我们的乡音。
更新时间:2025-10-28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date("Y",time());?>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bs178.com 闽ICP备11008920号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84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