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29日是先父牟宜之离世50周年忌日。历经整整半个世纪岁月蹉跎、风云变幻,我也从当时20 不到的毛头小伙熬成了古稀老人。多少个日日夜夜,父亲的音容相貌浮现在我的眼前。
自从他的诗集和传记出版以来,媒体上、社会上对他的评价也是层出不穷。官方称他是诗人、革命者;有人说他是纵横捭阖的骑侠;也有人说他是当代东林党人或中国的十二月党人,是具有贵族精神的精神贵族;还有人说他是传统儒家精神和现代西方思想的完美结合者;更有人说他是戴罪负枷的古典共产党人。凡此种种,都极具褒扬。当然,也有人看到他凄凉晚景和悲惨结局,认为他是入错行的男人。
那么究竟哪一种评价更为贴切和精准呢?我翻遍了所有关于先父的资料,目光终于停留在1942年延安整风他自传上的一句话:“我是一个纯真的人。为了追求理想,我可以牺牲一切。这是有事实为依据的!”就是这短短的几句话,勾勒出先父的一生,这才是他最真实的写照!何谓纯真?纯就是纯粹,真就是真诚。纯真二字,反映的是人品,人格和人性;因超越意识形态、党派集团和利益关系,更具神圣与高贵。
先父出生在清末民初社会大动荡时代的一个乡绅家庭,从小受孔孟影响,格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和民为贵、君为轻的思想深入其心。他从小对物质享受和金钱利益不上心,追求的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救民于水火的社会担当;建设一个独立富强民主宪政的中国是他可以为之牺牲一切的理想。正因如此,他能够在日照暴动时卖掉自家田产购买枪支弹药,也能够在八路军供给困难的时候将十万大洋捐给刘邓。他的纯真不仅表现在关键时刻能毁家纾难,而且更多的表现在他的待人真诚上。凡接触过他的人对他的印象无不是心直口快,坦荡率真;他有话从不掖着藏着,办事也都是光明磊落。按理说,这种直率的人是不能在官场上混的,更不能担当统战工作。而历史就是这样开了一个大玩笑。先父就是凭借着真诚待人,多次深入虎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策动多股大批的敌伪军起义。他的率性真诚可以使蒋介石无言,使多个国民党元老无奈。更使诸多将领打开城门,化干戈为玉帛,避免了多少生灵涂炭!
先父从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就坚持做下去。每到一个地方主政,都能够干出顺天意得民心的轰轰烈烈的大事来。例如他1938年主政乐陵,除剿灭匪霸、查禁毒品、惩办汉奸外,还在历史上第一次豁免枣税,减轻了农民负担;他1940年担任山东临参会议员、115师参议长,力主制订并参与起草中国盘古开天地以来第一部人权保障条例,于当年12月10日在大众日报上全文公布,比联合国《人权宣言》整整早了8年;他1941年主政沂蒙,带领军民修建了一条五公里长的沿河堤坝,使沂河汶河山东这两条大河下游数十个乡镇村庄免于水患,并将此堤命名为民主堤;他1949年担任军管会的北平建设局长,提出了封闭老城,沿永定河打造首都行政中心区的设想;他1950年主持济南建设,整治了大明湖、兴建了英雄山公墓,建造了青年桥等近十座桥梁;他1955年,在林业部工作时,揭发了政治骗子李万铭。
牟宜之(前排右一)与谷牧(中排左一)许世友(中排左二)肖华(后排左三)等合影
先父有着非同常人的同情心和同理心,他心地善良纯朴,对警卫员、秘书、司机和公务员如同家人;对下属关怀照顾无微不至。几十年来,凡是在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几乎都成了他的知心朋友。
1957年反右,先父在建设部市政公用局工作,看到局里刚分来的大学生和一些年轻的工程师、翻译,家里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却因为局里达不到右派指标而迟迟散不了会、下不了班。他同情和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下令散会回家,并安慰大家说,不就是个右派指标吗?实在不行,我担着!就这样他应声落马。
先父被打成右派时,我才两岁。由于右冠在身,他失去了工作,我也从来没上过幼儿园。是父亲把我带大的。从小先父对我的教育是“撑开肚皮吃饭,瞪起眼睛念书,立定脚跟做人。”当然59年到61年肚皮是撑不开的,只是说说而已。
先父对自己所谓的右派言行从来就没有认过错,拒绝写任何形式的认罪书、悔过书或检讨书。一直到1973年他还没有摘帽。文革初期,我们全家被扫地出门,离开北京流放黑龙江昂昂溪。在黑龙江冰天雪地的寒苦之地,先父除了挨斗、游街、做工之外,就是吟诗作赋。他生前没有想到他的诗若干年后会发表,所以也就不拘形式,信口拈来,随手写在破旧的学生作业本、碎纸片,甚至烟盒的背面上。他每成一首,必吟唱给我听,并讲解典故出处。他倒背着手、半闭着眼睛、在狭窄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哼吟诵唱的场景深刻于我脑海之中。正可谓:吟罢静思石为玉,诗成喜见笔生花。
贫困窘迫的生活、日渐不支的身体,使我们子女万分难过,我哥哥曾背着父亲给已经解放并回到领导岗位的谷牧写信,要求他照顾父亲离开北大荒。谷牧不便擅自作主。在一次陪同周恩来接见外宾之后,有了单独的机会,谷向周说明了牟宜之在北大荒的处境。但周只是默默地听完,一句话也没说!
1973年秋,在兰州工作的大姐,不远千里来到北大荒看望父亲。几十年不见,父女俩抱头痛哭!大姐此行是专门来奉劝父亲服个软,认个错。她已经上下做好了工作,只要父亲在她起草好的检查上签一个名字,上边就给摘掉右派帽子。父亲当然是一如即往,坚决不签!大姐说为了弟弟妹妹们的前途,为了孙辈能够当兵入党,你签了吧!一连几天,她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父亲万般无奈,接过大姐准备的笔,看也不看,在检讨书上匆匆签了字,随即把笔往地上狠狠一摔,进了里屋,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我怕出事,紧忙跟了进去,看到父亲侧躺在破旧的木床上,面对着火墙,已是老泪纵横!这也许是父亲平生第一次做了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吧!
先父戎马一生、艰辛一生,虽然世家出身,但几十年并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到了晚年仍然颠沛流离。如果父亲早年跟随章太炎、黄季刚研究学问,如果他留学日本入赘房东,如果他继续任职国民政府,可能处境不会那么悲惨,晚景也不至如此凄凉。正因如此,在他传记讨论会上,有人说他是一个入错行的男人。常言道,性格即命运,从这点来讲,先父的性格不适于中国的官场。但他所有的言行举止都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好人,一个高尚的人,是一个纯真的人。而纯真的人在社会上不被容纳,说明社会有了问题。说真话瞻前顾后、心怀恐惧,说假话顺风得水、飞黄腾达;说明那个时代、那个社会已病入膏肓。用李锐老人为先父诗集出版序言中所写:牟老同顾准、聂绀弩这些老学者、老专家多么相似,是在阶级斗争、政治运动年代少有的保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的大知识分子;他们革命尊重科学,党性记住人性,无产未忘资产;不论处于怎样逆境,受到怎样的折磨和残害,总是相信真理,相信自己;他们因思考而受难,因受难而再思考;总要用笔墨将自己的思考留在人间。
最后用一首七律结束此文:
先父伤离五十年,
初心理想践辛酸。
蹉跎岁月顽强度,
步履蹒跚行路难。
戴罪负枷心破碎,
毁家纾难志摧残。
飘零凋谢飞花际,
后代抒怀忌日笺。
更新时间:2025-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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