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张照片是我抓拍的，是父亲在杂货铺里日常的身影。那时的父亲已经60多岁了，灿烂的笑容中，丝毫看不出岁月的惆怅。
其实，他已经没有必要那么辛苦了，5个儿子都上了班，就我还上学。可父亲还是闲不住，“我不是撂不下这块二八毛的事，摆了这些年小摊摊，城里的，村里的，那么多熟人，摊子撤了，他们到哪里喝水去？再说，还是在这里见面心里宽敞嘛。”说这话时，他笑一笑，全家都懂了。
父亲是从河北的成安县七拐八拐地被“卖”到霍州的，七八个兄弟中他行四，大多被“吃料子（大烟）”的父母分散到各地。父亲那时六七岁，只有些隐隐约约的记忆。他所在的家连半亩地都没有，贫农都够不上，他的“事业”只能从沿街小卖做起。
我对父亲最初的记忆始于上世纪60年代，那时他是山西霍县（后改为霍州市）百货公司底下文具店的售货员。记得那时一逢运动（“一打三反”“清理阶级队伍”等），父亲就会被糊里糊涂地集中“学习”几日，因为摆过地摊，出身贫农的他，“公私合营”时被糊里糊涂凑数凑成了“私方人员”，所以一有动静，他们这一类人总是首当其冲地被“照顾”，其中有人受不了委屈竟跳井自杀了（如经常找父亲的一个叫董百喜的高个子叔叔），而父亲每次都能平安回家。
有一次我印象特别深刻，父亲又被叫去住“学习班”，母亲边收拾东西边说，“你把这被子拿走了，五喜六娃就没盖的了。咱没拿人家公家的东西，就别胡说，家里没赔的。”又担心父亲想不开，“你也别学董百喜，家里这几张口，还指着你这28块钱呢。”站在一旁的我，不由地泪流满面，不知所措。
半个月后，父亲又卷着铺盖回来了，瘦了一圈，脖子的左下角多了一个伤口，说是工宣队的人拿钢笔扎的，我又一次地泪流满面，可父亲却淡淡一笑，“娃哟，能落个清白就知足了”……
后来，父亲被边缘到霍州矿务局圣佛矿的综合商店，一个月只能步行七八里回一次家，后来有了一辆好几手的自行车，经常带着我去矿上的澡堂洗澡，每次总是给我搓得干干净净。每月矿上改善伙食时，父亲还用节省下的饭票让我吃食堂的酥油饼。矿上的叔叔阿姨们见了他，都“安师傅，安师傅”叫得很亲切。父亲说，“别看都是下苦的，可都是些实诚的人。”
父亲退休后，在家坐不住，做过看门房的，做过城里电影院的检票员。后来政策放开了，父亲就用临街的一间偏房开了个杂货铺，大到手工农具，小到针头线脑和种子。第二年，就谢绝了成家的和上班的哥哥们给家里交的钱，“有那份心就行了，不需要你们补贴了。
我是家里的老小，一直上学、“插队”又上学，他们转身就变着法经常“补贴”我，那时的我，常常有一种倚小卖小的优越感。从父母到兄长，家庭的温暖一直包围着我。
1983年我大学毕业，上了班，拿了工资，成了家。67岁的父亲则明显地一天不如一天了，先是关了店，后来也不多出门了。他曾说过，“想去北京皇帝住过的金銮殿看看。”可我几次动员，他却迟迟不肯起身。母亲说，他是怕你乱花钱。
直到1990年的夏天，他才被我强行“绑架”上了火车，刚进卧铺车厢，服务员就开始登记（那时的规定），父亲却胆怯地迟迟不说他的名字，事后我问他为啥不肯说，他说，这名字在学习班被人说过是封资修，怕被攆下车。我说什么年代了，早就不兴这个了。父亲笑了，“那就好”。然后，摸摸枕头，摸摸床单，晚上11点了还不肯睡觉。
我们去了故宫、天安门、颐和园和长城，在天坛公园的回音石上，父亲一直使劲拍手，听到回声后，兴奋地竟像小孩一样蹦高高。这时，他看见几个小朋友玩一款能栽跟斗的小猴子（玩具），追着人家直打听，执意要给我4岁的儿子买一个，我说，太远了，别折腾了。父亲坚持，不卖下咱就不回了。绕了几条街才得手，在天安门前拍照时都舍不得离手。
在北京玩了一周，父亲高兴了一路，就像重新活了一回。唯一一次没有微笑的是在前门全聚德烤鸭店，结账时不小心让他听见了，“早知这么贵，咱就不吃了嘛，遭蹋了，遭蹋了”。见我不开心，立马又笑了，“这么大了还不经逗，我是怕你大手大脚地以后不会过日子。”
返程的车上，父亲比来时放松了许多。一路上谈笑风生，说现在这社会真好。车入霍州境内，他望着窗外，少有的思绪万千，“我是外乡人，全靠霍州人帮衬，咱们啥时候都要记住霍州人的好呀”。
我返回太原后，突然发现包里多了一块小手绢，打开一看是半摞十块二十的钱，原来是父亲悄悄塞进去的。攥着一把潮湿的钱，潮湿的眼眶顿时凝固了：父亲呀，父亲！
8年后的夏天，父亲突然在老院里摔了一跤，竟再也没有起来。父亲瞑目后，经常给他剃头的跛子叔闻讯赶来：我要给老汉剃得干干净净地上路。可我们怎么塞钱，他都坚决不要。说，我欠老汉的多下了，看我不容易，每次都不让我找零钱。安葬的那一刻，一位自称叫骆驼的人带着儿子出现在墓穴前，父子俩抡起铁锹就没停过，“困难时，安师傅给娃交过几年学费，我听到后就赶紧从圣佛跑来了。”那几天，类似的点点滴滴时而出现，父亲鲜为家人所知的一些事我们才知道。
一晃27年了，怀念和伤感时隐时显，但总有父亲的微笑在眼前，那永不消逝的微笑，一直指引着我观乐向善向上向前……
——记于2025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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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洋，原人民日报驻山西首席记者，现山西省广播电视协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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