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带来消息,是悄然的,不容分说的。不是视觉里那片斑斓的秋色,也不是触觉中那阵砭人肌骨的凉意,而是一缕香,极清,极淡,却又极执拗,乘着九月初凉的薄暮,幽幽地潜入窗棂,直抵鼻腔的深处。
是菊。重阳的菊。

这香气,与春日百花的甜媚、夏日荷花的浓烈,迥然不同。它不带丝毫的谄媚,是清苦的,内敛的,仿佛浸过寒夜的冷露,又似在月下被反复漂洗过,才凝结成这般凛冽的、带着药意的芬芳。它不弥漫,不张扬,只一丝丝,一缕缕,如同上好的墨在宣纸上晕开的最淡的笔触,若有若无地,在微尘浮动的光柱里,划出无形的轨迹。你须得凝神,屏息,才能捕捉住它。而当你刻意去寻时,它又飘忽开去,只留给你一片空灵的怅惘。然而,它就在那里,像一句无声的偈语,点破了整个时令的玄机。
这清苦的冷香,是一把没有形质的钥匙,只轻轻一触,便“咔哒”一声,开启了一扇尘封许久的、记忆的闸门。门内光影憧憧,一个遥远的、属于童年的重阳,便缓缓地流淌出来。

也是这般香气里,祖母的身影在老旧院落中忙碌。她将新采的、带着露水的黄白菊瓣,小心翼翼地掺入糯米粉中。那米粉温润的甜香,与菊瓣清冽的苦香,在空气中奇妙地交融,竟生出一种令人安然的、妥帖的气息。院角的瓦盆里,各色菊花开得正酣,不是花店里那些被规矩修剪得千篇一律的娇客,而是带着山野恣意的精神,花瓣卷曲着,舒展着,在秋阳下泛着丝绒般的光泽。祖母那双布满老年斑的、干瘦的手,在花与米粉间穿梭,像两只安静的、采撷时光的蝶。她不说太多话,只是偶尔抬头,望望高而远的天空,喃喃一句:“今天重阳,天高气爽,是好日子哩。”那时的我,只顾着期待那将出笼的、热腾腾的菊花糕,又如何能品咂出这香气里所蕴藏的、关于时光与生命的深长意味呢?
而今,院落早已不在,祖母也逝去多年。这重阳的菊香,年复一年,却依旧如期而至。它不再是童年那般单纯的、混合着食物甜香的气味,而变得纯粹,变得孤独,变得像一道透明却无法穿越的屏障。这香气,引出的不再是一幅温馨的画卷,而是一种复杂的、无可言说的心绪。是“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缺憾,是“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的、强作欢颜的疏狂,更是“人生易老天难老”的、刻在骨子里的清醒与悲凉。

我站起身,循着这香气望去。邻家的阳台上,想必是摆上了新购的盆菊。我看不见那花,只看见一方被夕光染成金黄的窗户。这缕菊香,便是从那光明处逸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缕幽香,在沉沉的暮色里,似乎愈发清晰了。它缠绕在书架的旧纸堆间,徘徊在微凉的茶杯沿口,像一个沉默的、来自往昔的朋友,陪伴着这满室的清寂。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任由那清苦、凛冽的芬芳,灌满我的胸腔,涤荡着那些属于都市的、浮躁的尘埃。
岁岁重阳,今又重阳。这第一缕菊香,年年来叩访,像一位从不爽约的、严正的老友。它带来的,不只是芬芳,更是一页无字的日历、一次无声的叩问,与一场年深日久、关于失去与获得的仪式。(作者:墨痕;编辑:徐欣馨)
更新时间:2025-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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