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往事：《无锡沦陷回忆》（作者 华钰麟）

在无锡历史大事纪上，记载着70年前的今天：1937年11月23日，日军分两路进犯无锡，一路从常熟白茆口登陆，于傍晚抵达东亭；另一路从苏州沿京杭运河至下甸桥上岸，受到国民革命军的抵抗。（本文写作于2007年）

吴桥，英勇抗敌的战场（作者 华钰麟）

1937年11月23日，逃难

1937年11月23日，日本侵略军从常熟白茆口登陆，突破中国军队的防线，迅速向无锡扑来。这天，日军的前哨部队已离无锡不远，我二哥当时在无锡《锡报》工作，得到确切讯息后，说服了坚持不愿避难的父亲，全家才匆匆离开无锡城，前往西北乡的杨墅园吕巷上避难。同行的有对门邻居严长兴花扎店老板严学桂一家，吕巷是严的妻妹家。我们离开无锡的时候，城内大部分居民早已撤离，留下的只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和一些商家留下的留守人员。

吕巷村前有一片很大的打谷场，也是冬天村民晒太阳的好地方。到了11月25日，只看见东南方上空有一只汽球升起在半空，正当诧异这个汽球的来历时，只见汽球后方升起了浓浓黑烟，富有经验的老农推断，升起黑烟的地方应该是周山浜方向，大家心里陡得凝重起来。后来证实，这位老农的观测是正确的。原来，这只汽球代表着日军进抵的地方，而那股黑烟，是日本侵略军占领无锡城郊后焚烧工厂引起的。

到了26日，无锡城方向的黑烟逐渐蔓延，入夜后，还能看到黑烟下熊熊的火光。到了27日，这种现象更加剧了，更证明了我们所推断的日本军队在无锡展开残暴的烧杀抢掠的罪行。老农们一次次地指出这黑烟升起的地方，这是周山浜、这应是在马路上、这约计是在惠农桥。

9岁的我在尸体中前行

看到这些黑烟，父亲想到一生心血所挣下来的全部财产都留在无锡城内，他拼死吵着要回到城里去看个究竟。在家人的劝阻下，决定由我大哥和严学桂两个青壮年冒险往城内察看。为了防止日寇施暴，决定带我一起进城，因为据说日本人看见带孩子的不会怀疑是“抗日”军人。

我当年还是一个9岁的孩子，9岁的孩子跋涉几十里的路是不能胜任的，因此，出行前大家商定由两个青壮年轮流驮着我走，实际上，绝大部分路是我自己走的。我们是在27日傍晚离开杨墅园的，沿洛社、石塘湾运河行走，走走停停，到了28日凌晨抵达双河尖。

那是一个阴沉的冬夜，刺骨的西北风呼啸着，大风引起河中的浪涛拍打着河岸。冬天夜长，黎明前的黑暗看不清周围的情景，在城郊四处火烧的场地腾起的火光下，依稀看见倒在地上的尸体。沿着塘河向吴桥方向一路走去，尸体越来越多，运河岸边、塘岸中间和周边的稻田里，到处都是尸体。在这样的惨烈氛围中，除惊涛拍岸声和寒风呼啸声外，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行近塘岸边称作“十里长亭”的亭子时，我们突然看到几只绿油油的眼睛在闪烁，并发出几声凄厉的叫声，同时还传出了微弱的婴儿啼哭声。走进亭子一看，原来是有几只野狗野猫在撕咬着尸体，而其中个是还未咽气的婴儿。

这时，天色渐明，在还不很清晰的光线下，周围情况逐渐分辨得清了。只见整条塘岸上是遗弃的箱笼、包裹、衣服等财物，间或还有自行车横倒在地，这在当时可是很稀罕的珍贵物品。细看周围尸体的情况，发现很多尸体都是脸朝下或是侧倒在地，而且绝大多数尸体是留下很多的刺刀贯穿伤，有些尸体腹腔洞穿，花花绿绿的肠子流出体外。更惨不忍睹的女尸中，许多具是赤裸下身的，而且不无例外腹部都有刺刀痕。

据我大哥推测，这是一群手无寸铁的难民被日寇追赶杀害的，所以很多是在背对日军时被刺死的。

这时的我，已经被周边残酷的场面吓坏了，不知是受惊还是受凉，我竟然寸步难行无法走动，吵着要回家。这时，严学桂也不肯再走，我大哥则坚持说，这里离城已经不远，不如冒险再向前看看情况再定。于是他背了我就走，严也只得跟上。

吴桥，曾有英勇的抵抗

这时，天已大亮，但是个阴天，阴沉沉的。眼看吴桥越来越近，塘河中看不到一只行船，倒是有不少浮在河中的尸体，在河岸边更多。其中有几位还是身穿军服的军人，随着波浪的起伏，尸体不时沉下又上浮。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有一具尸体，直立在河中满脸血红，随着波浪沉浮。渐渐地，路边的尸体逐渐减少。

走到吴桥边，看到吴桥上躺着几具中国军人的遗体，桥当中倒卧着一匹马的尸体，马尸旁俯卧着一具中国军人的尸体，端着一挺轻机枪向惠工桥方向作射击状。显然，这里不久前曾有一场激烈的生死战，英勇的抗日将士为了不让日寇通过吴桥在桥上作了殊死的抵抗。

后来经过调查证实，这里确实曾发生过一场战斗。日寇在进攻吴桥时受挫，恰有一股近千名的难民夹在交战双方之间，他们惊惶地向吴桥两堍沿河朝双河方向逃命，受挫的日本侵略军恼羞成怒地向这群手无寸铁的难民下了毒手，大部分是用刺刀捅死的。后来在掩埋尸体时，统计出共有七百多具中国人的尸体，而河中的军人户体则是在抵抗日军时中弹落水牺牲的。这种残酷恐怖的令人发指的现场，被我亲眼看到了，见证了日本军国主义在中国犯下的罪行。

七十年过去了，这一景象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小时候我非常胆小，经过这一次的锻炼，我什么也不怕。那种在风浪声中穿越无数尸体的经历，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知道是什么滋味。

在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设在吴桥堍的日军岗哨后，我们一路沿北塘沿河，经过北塘大街，过莲蓉桥经北大街进了老北门。这里当时还是有城门洞的甕城。我们一径走到城内仓桥、监弄口老家附近时，看到日本兵在这里还未来得及纵火焚烧，沿路没有看到多少尸体，只有在沙文井一家浴室的过街棚下倒着三具尸体，在书院弄锡成印刷所内有三具被日寇杀害的尸体，在监弄口朱大兴剪刀店门前倒着一具无头尸体，死者身穿三件贵重的皮袍子，外穿作裙，这是一个趁乱抢劫的，后来发现他的头颅被抛在了北盛巷口垃圾箱内，此人生前是沿街卖糖芋头的小贩。在城内弓河内，我们也看到了多具被残杀的尸体。

当看到自己的老家还安然尚存的情况时，我们三人迅速离开无锡城，出西门经惠山、钱桥回杨墅园。在惠山周围，我们看到的尸体不算太多，但绝大多数是中国军人的遗体。直到几年后，人们在锡惠山麓的坟圈内还不时能发现裹着灰色绑腿的中国军人残骸。

大哥愤起组织游击队

然而，回到杨墅园没多久，老家还在的侥幸心理很快破灭了，因为有消息迅速传来，我家城里的财产全部被日寇付之一炬。

抗战前，我大哥曾在宜兴县警察局当过督察长，此时，刚届三十岁的他，国仇家仇一齐上了心头。逃难时，大哥华钟麟和三哥华祥麟（曾参加无锡商团）携带了三支驳壳枪。目睹如此惨暴的罪行，加上日寇经常到杨墅园农村骚扰、奸淫妇女，华钟麟有了率队抗日的决定。

1937年底，华钟麟得知日本占领军将到许舍里搜拿乡绅钱孙卿，便冒着大雪连夜从杨墅园赶往许舍里通知钱孙卿，钱孙卿得到通知连夜就逃离了无锡去往内地。

不久后，到了1938年1月，华钟麟到安徽广德第三战区江南行署驻地接受了江南行署主任冷欣的委任，担任了锡、澄、宜边区抗日游击队的总指挥，他回到杨墅园后组建部队，指挥部便设立在杨墅园福山庵内。

游击队成立后，迅速发展了一些成员，并镇压处决了以陈副官、大嫂子为首的专门劫掠难民钱财的土匪11名，得到了当地农民的信任。鉴于杨墅园无险可守，华钟麟便联络无锡地区各支游击队到玉祁集中，开赴太湖马山，准备消灭伪军程万军部后以马山为根据地抗日。

玉祁镇上的战斗

1938年4月26日，临近中午时分，玉祁“乾生丝厂”门前的码头上，停靠了三只来自杨墅园的木船，船上下来50多人，大部分是身穿便衣腰挎短枪的男子，带队人正是华钟麟。这些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的游击队员纪律松弛，竟扛了枪公开在镇上招摇过市，正巧这时有一支日军铁路守备队6人小分队巡逻经过此地，发现了一个带枪的人便立即拘捕，押到玉祁镇上一家茶馆内，除一个日本兵在茶馆外持枪放哨外，其余五人在茶馆内审讯那个被俘的游击队员。

当华钟麟到达临时的指挥部丝厂内时，还未安排完毕，便接到有一名游击队员被俘的消息。当了解到只有6名日军时，他便让三哥华祥麟带队组织营救。华祥麟到茶馆后，发现那个日军岗哨远离茶馆，茶馆内的日本兵将四支三八步枪倚在墙壁上，放松警惕地在审讯俘虏。华祥麟见机不可失，命令一位外号“青大头”的身高体壮的队员冲进去，夺取四支步枪，自己则率先冲进茶馆抡起匣枪一梭子当场就摞倒了三名日本兵，其他两个日本兵慌乱中冲出茶馆逃向镇外田野。这时玉祁镇上的群众看到游击队抗击日本兵后，纷纷拿起锄头、铁耙、扁担追赶那两个日本兵。

这两个日本兵逃向一座小桥时，桥上有一个怀抱婴儿的妇女，日寇竟凶残地将妇女和婴儿推入桥下河中，这更引起了群众的怒火，追上后一顿锄头铁耙将两个日本兵击毙，然后剥下鬼子的军服带回村中，作为战利品向乡亲炫耀。

日寇火烧玉祁，游击队分裂

这意外的一场战斗消灭了6个鬼子中的5个，当场缴获三八匣子1支、三八步枪4支，还有刺刀、军旗等，这在抗战初期是很少见的，端的为乡亲们出了口恶气。可惜的是在茶馆外放哨的日本兵，凭着过硬的作战经验，在近千人的堵击下还是冲出包围逃回去了。在混乱中，由于游击队中发生了内讧，一个姓王的头头在混战中被人打了黑枪身亡。事件发生后，游击队间相互猜疑，终于导致了分裂。

事故发生后，大哥华钟麟身边只剩下几十名亲信队员，他预料日军明天会大举报复，为了避免玉祁镇百姓遭受不必要的牺牲，他挨家挨户去监督群众撤离玉祁，在他确认玉祁人已撤离后，才离开了玉祁。果然，到了4月27日凌晨，日寇从水陆两路包围了玉祁，进入玉祁挨家挨户搜寻镇民，结果只搜到三位恋家不走的妇女，在严刑拷打后，三位妇女将日军领至被击毙的日军的埋尸地点。日军恼羞成怒下，纵火焚烧了玉祁镇，将繁华的玉祁街烧去了大半条。

后来，华钟麟领导的这支小队撤至藕塘桥，又有李忠林、张如君等叛离投敌，到了六月份，这支游击队完全解体了。眼看部下四分五裂，有的还投敌当了汉奸，大哥痛苦不堪，心中郁闷又无路可走，最后自暴自弃竟吸上了毒品无所事事。

七十年后，我写下这些事情，作为“无锡沦陷”七十周年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