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里逃生——冯骥才在唐山大地震中
(摘自《天生我才:冯骥才传》,杜仲华著,中国言实出版社)
1976年新年伊始,第一声震响冯骥才耳鼓并使他心痛欲裂的,便是周总理逝世的低沉哀乐。在此期间,冯骥才曾多次去到海河广场,仰望一只硕大无朋的悼念周总理的花圈,感到一种令人敬畏的凛然正气扑面而来。
然而,与总理去世一样令人绝望的,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自然灾害。
进入七月中下旬以来,河北省唐山附近的沿海渔场上,鱼群纷纷跳出水面,活跃异常;海上突然发出咝咝作响的声音,海水也变得混浊。几天后,一大片深绿色翅膀的蜻蜓,后面跟着蝗虫、蝉、麻雀,遮天蔽日地从空中掠过,形态惶恐而迟滞。陆地上,有居民发现了老鼠搬家、黄鼠狼钻洞、燕子离巢、金鱼跃出鱼缸等离奇现象。一些专业机构和民间人士也测出了磁场改变、地下水异常……奇怪的是,大自然如此严重的警示,竟然被人类如此轻率地无视了。
7月27日夜间,天气异常闷热,室内犹如蒸笼。冯骥才本想构思一幅大画的草图,稍一动弹便大汗淋漓,只得作罢。由于天气太热,一家三口便分开入睡:儿子睡在屋角一只小铁床上,妻子睡在储物间里,他则打地铺,睡在一块凉蓆上……
凌晨三点四十二分,一场世之罕见的七点八级大地震,以唐山为中心,向京津地区幅射开来。
睡梦中的冯骥才,被一阵剧烈的颠簸向上弹起,感觉距离地面足有五厘米高,然后重重地摔到地上。他下意识地翻身坐起,一眼看到窗外闪烁着几道刺眼的蓝光,宛如暴风雨来临时巨大的闪电;没等他醒过味来,整座房屋强烈地一拧,发出建筑构件断裂和家具器皿破碎的声响。他瞬间明白了:地震!他大喊一声:“同昭,地震了!”随即,几乎本能地双手撑地,一个箭步冲向墙角的儿子。做过运动员的他,身手极其敏捷,霎时已扑到儿子的铁床上,一把将他拉起抱在怀里。
室内一片漆黑,房子疯狂地摇晃,屋顶上的砖头瓦片“哐哐”往下掉落;他想翻身用身体护住儿子,但房子晃得太厉害,只能用双腿把他夹在怀里,双手紧紧护住他的脑袋。此刻,他呼唤妻子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也听不到儿子惊恐的喊叫,只觉得地动山摇,怎么也停不下来。就在他感到绝望时,奇迹突然发生,就像一辆失控后肆意狂奔的汽车猛地刹住,刹住的一瞬轮胎爆出一串火花,然后戛然而止,四周出奇地宁静。他再次呼叫妻子,妻子答应了,告诉他地震开始时她曾往楼下跑,听到他的呼喊又跑回来,到屋子门口摔倒了,是门框保护了她。
震后,冯骥才在他家的废墟前。
三个人开始了绝地逃亡。
楼房的顶子已经震落,露出了黎明前的夜空。他们踩着碎砖断瓦锅碗瓢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楼梯,手脚被割破刮伤也全然不知。这时只要有个余震,悬在废墟上的东西掉落下来,就会性命不保。等他们跑到胡同里,才松了一口气,产生了一种死里逃生,重获生命的感觉!
三个人牵着手继续往大街上跑。身边到处是逃跑的人群,一个个气喘吁吁,失魂落魄。在不远处的黄家花园,有一个五条道路交汇的路口,空间比较开阔,四周没有高大建筑,此刻已有百余人聚集在这里。走到明亮处,冯骥才才发现三人都已灰头土脸,亚似活动的“出土文物”,却谁也笑不出来了。冯骥才跑到一家菜市场门口拉过一个空竹筐,倒扣过来让妻儿坐在上面:“你们待在这儿别动,我去看看咱两家的老人。”
他先回思治里取了自行车,从邻居老吕处借了条背带裤。老吕个子矮,他穿上去像条七分裤,露着一截小腿。大难临头时,谁还顾这些。骑车经过贵州路时,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这里的地面完全变形,马路像搓板一样波浪式隆起;两边的大树东倒西歪,震断的电线垂在半空。再看楼房,有的坍塌成一片废墟,有的齐刷刷倒了一面墙,露出了房屋内部结构,像极了灾难片中的末日景象。
他怀着悲怆的心情,艰难地穿过这条街道,奔向父亲和岳父家。谢天谢地,几位老人都安然无恙。又顺路看了几位朋友。太阳出来时,街头已有急救站,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朝他喊道:“嘿,那个小伙子,你的腿都伤成这样了,还不过来上点药!”他停住车,低头一看,才发现两条腿全是伤,流出的血已经干了,奇怪自己怎么就没感觉疼呢?医生为他上了药,简单包扎了一下,就匆匆上路了。路上,遇到的朋友听说他家房子塌了,纷纷掏钱塞进他背带裤胸前的小口袋里。回到黄家花园,见妻儿坐在筐上,可怜巴巴地等着他,不由一阵心酸难过。他告诉妻子,两边的老人都没事,然后对她说:“同昭,咱们有钱了!”
“哪来的钱?”
“朋友们知道我落难了,硬塞给我的!”
他把背带裤口袋里鼓鼓囊囊一团纸球掏出来,逐一展开,一数,竟然有七十多元!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又成了富翁。
短暂的兴奋之后,他们回到了现实。现实是,他们已沦落街头,无家可归了。他们不想麻烦家人,只有找朋友帮忙。顾同昭说,她有个小学老师徐绪如,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父亲是民国时期大收藏家徐世章,家里房子多,应该问题不大。她跑去一说,没想到对方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但因大震过后,余震不断,人们纷纷在室外搭建防震棚。于是,冯骥才在睦南道花园找到一块空地,帮助徐家和自己搭起两个帐篷,做为防震抗震和遮风避雨的临时住所。
入夜之后下起了小雨,帐篷小,容不下三人。夫妻俩让儿子睡在里面,他们并肩坐在一个凳子上,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任凭风吹雨打。妻子依偎在他肩上睡着了,他却思绪纷繁,难以入眠。想到他画了一年的《清明上河图》、写了至少两年的《拳海》,特别是夫妻二人苦心经营的温馨小巢毁于一旦,便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又想到他的家是1966年在“文革”的废墟建设起来的,至今一个轮回整整十年,命运对他开了一个多么残酷的玩笑!他还能从废墟上重新站起来吗?
第二天,他回到思治里,看到自家震毁的景象,真可用“惨不忍睹”来形容:走廊完全塌了,屋顶不见了,掉落的房檁像一支支巨箭插向地面,邻居楼上一个水泥烟囱竟倒在他屋里……不幸中的大幸是,他从废墟中扒出几件他十分珍视的东西——《清明上河图》《拳海》手稿、户口本、儿子心爱的小人书和汽车玩具。临走,还发现一堵断墙上挂着的日历,正好定格在7月28日,一家人死里逃生的日子。他伸手撕下它,放进衣兜里。几天后,他向朋友借了一台“海鸥”相机,带着两个学生再次爬上危楼,将他受难的惨状一一拍摄下来。他想,对于灾难,必须正视它、铭记它,因为那是他人生的一部分;历史是不可重复的,只有接受它,才能继续前行。
更新时间:2025-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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