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与卢浮宫的关系无需赘言。作为全球访问量最高的博物馆,它不仅是艺术收藏的殿堂,更是一种文化权力的隐喻:在这里,历史被层叠、修复、再叙述,成为文明的舞台。
Nicolas Ghesquière 将 Louis Vuitton 2026 春夏女装系列置于卢浮宫的 Appartement d’été d’Anne d’Autriche(安娜·奥地利夏季寓所),是一次极具象征性的文化手势。他把一场时装秀转化为一次空间叙事的再造:当下与历史、亲密与权力、私人领域与公共盛典,在同一空间交织。
Anne d’Autriche(安娜·奥地利)是谁?她是“太阳王” Louis XIV (路易十四)的母亲,更是 17 世纪法国政治舞台上的关键人物。作为王后与摄政者,她既象征着国家的权力秩序,同时也拥有属于自己的私密世界。她的夏季公寓位于卢浮宫的一隅,内部铺陈大理石地面,点缀着精美壁画和雕塑。几个世纪以来,它既是历史遗迹,也是对“私人生活”与“权力空间”之间张力的最好注解。如今,它成为 Louis Vuitton 的舞台,被重新激活。
舞美设计师 Marie-Anne Derville 在这一空间中引入了跨越数个世纪的装饰物:18 世纪家具大师 Georges Jacob 的杰作、装饰艺术时期 Michel Dufet 的座椅、19 世纪陶艺家 Pierre-Adrien Dalpayrat 的瓷器,以及当代艺术家 Robert Wilson 的作品。这种布置不仅是视觉层面的装饰,更是一种时间性的拼贴 —— 仿佛 18 世纪的余韵、19 世纪的工艺与 20 世纪的现代主义在此共处。观众在行走之间,感受到的并非单纯的历史回溯,而是一种“从 18 世纪延伸至当下的法式品味沉浸”。
这种空间逻辑正与 Ghesquière 的创作方法契合:他总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搭建桥梁,让历史符号映照未来线条,民俗气息转化为建筑化的廓形。他拒绝“复古”或“未来”的单一姿态,而是发展出一种 retro-futurism —— 复古未来主义的美学,将时尚置于时间的缝隙中,既回望,又前行。
更重要的是,这一选址所折射出的,是“亲密”的悖论。在如此宏伟、甚至森严的巴洛克空间中去谈论“私密”,似乎近乎荒谬。但这正是 Ghesquière 的企图:用最为壮丽的背景,衬托最为细腻的亲密。正如他在后台所说,“将亲密视作一种生活艺术(art de vivre)。”这种“生活的艺术”并非廉价的日常化,而是奢侈与亲密的叠加:它属于国王与王后,但同样也属于那些想与衣物建立联系的人们。
音乐与声音则赋予了这场大秀以情感的温度和文化的深度。秀场的开场,不是炫目的灯光或激烈的鼓点,而是 Cate Blanchett 那冷静、沉稳而磁性的声音,朗诵着 Talking Heads 1983 年的歌曲 This Must Be the Place 的歌词。在卢浮宫的石壁与拱顶间,这一首流行乐曲的片段,被重新转化为一段跨越时空的文化诵读。
自 1983 年问世以来,This Must Be the Place 一直被视作 Talking Heads 最“温柔”的作品。不同于乐队以往充满讽刺和批判的音乐语言,这首歌是一封关于“家”的另类情书。歌词中写道“Home is where I want to be”,既浪漫,又带有现代主义式的疏离感。它谈论归属,却并不完全沉溺于传统的家庭叙事;它强调家的渴望,同时又暗示家的脆弱与虚拟性。对于 Ghesquière 而言,这首歌成为对系列主题的完美注脚:家的概念并不局限于物理空间,而是某种精神性的庇护所,一种亲密与自由并存的状态。
选择 Blanchett 来朗诵歌词,显然是 Ghesquière 的又一符号性举动。作为当代电影界的女王,她曾在银幕上演绎伊丽莎白一世、海拉等角色,其声音同样充满戏剧张力,足以将一首流行歌曲的歌词转化为文化文本。在这一历史空间中,她的朗诵与 Anne d’Autriche 的真实身份形成呼应:一位是 17 世纪的王后,另一位则是当下的“女魔王”,为古老的场域注入新的注解。
这种声音的转换,将流行文化的“轻”与高雅艺术的“重”连接起来。Talking Heads 的歌原本属于那个年代的另类摇滚语境,而朗诵的方式转述则带有某种仪式感。这是一种从 pop culture 到 high culture 的跨越,让一首关于“家”的歌曲,成为卢浮宫空间中的文化宣言。在大理石的反射与拱顶的回音中,歌词“Home is where I want to be, but I guess I’m already there”显得尤为意味深长。当这些词句被朗诵出来,观众所感受到的“家”,已经不再是一个局限的物理居所,而是一种存在的状态。
在这样的环境下,“家”是一种可流动的概念。它既是每一位观众的内心归属,也是时装本身所提供的亲密庇护。通过音乐与空间的结合,秀场构建出了一种新的亲密维度:一种可以与历史对话、同时又为个体提供慰藉的“居所”。
2026 春夏女装系列的落脚点不是宇宙、Cyberpunk 或科技,而是“家”。这是一种看似极端的转向:从对未知世界的投射,转移到最日常、最私密的居所。然而,Ghesquière 从未背离他一贯的实验性。那些睡袍式的 One piece、内衣化的吊带裙、松弛的短裤,原本与居家场景有关,但在他的处理下,成为体量复杂、结构雕塑化的造型。
在整体轮廓上,始终保持“双重性” —— 纱质的睡衣长袍带着黑色滚边,轻盈飘动,却搭配上肩部犀利的线条,形成力量与柔软的对抗;看似浪漫的彼得潘领口被拉长、变尖,成为锋利的符号;灯笼形的裙摆被赋予厚重面料,悬垂效果仿佛带着重量感;甚至那些看似随意的睡袍式开衫,也在面料选择上显露出实验性:泰迪熊质感的毛绒被制成浴袍般的大衣,上面点缀着水晶刺绣,如同宫殿壁画中坠落的花瓣,被定格在布料之上。而其中一套关键造型被推向极致:一件米色针织胸衣被塑造成硬挺的建筑轮廓,下缘翻卷成波浪般的褶饰,宛若石膏浮雕的边框,又似未完成的古典檐口。领口以精密的镂空织物收束,如雕花般贴合颈部,与宽松的长裤形成强烈反差。模特手中的手袋更像一件微缩建筑模型,以条纹织物与 Monogram 印花勾勒,延续整身的结构逻辑。
每一件作品都游走于轻与重、亲密与仪式、家与舞台的边界。Ghesquière 借由这些造型,将空间中的视觉语汇直接引入服装。灰泥墙壁的纹理,被转译为厚重刺绣的肌理;家具木纹的线条,被简化成木质圆片点缀在裤装与下摆;印象派绘画的色彩氤氲,被流苏与珠饰模糊处理成渐变的幻象。仿佛一座房间的壁画、窗帘与装饰,都被拆解重组为服装的语汇。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 Ghesquière 对材质的操控。表面看似皮草的长袍,其实完全由刷制丝绸制成,每一根纤维都经手工打磨,呈现出毛茸茸的触感,却比真正的皮草更加轻盈。流苏连体衣以无数极细的珠串组合,渐变形成印象派般的风景画,随着模特的行走而波动,宛若空气中的绘画。针织在本季成为主角,不再是辅助性的内搭,而是被塑造成包袋、外套甚至裙装,三维的结构凸显了手工工艺的张力。
手袋的设计同样值得玩味。不同于往常标志性的 Logo 包,本季的许多手袋被处理得极为简洁,看上去更像洗漱包或针织挎包。它们不再是炫耀身份的符号,而是一种私人性的物件,如同随身的日记本或一件贴身的摆设。低调之中反而流露出更贴近身体、更亲近情绪的姿态。手袋与衣服的关系,也在于共同强调“为自己”的主题。它们似乎在暗示:时尚最动人的时刻,不是被别人看见,而是当你独自触摸、独自使用时,那种无声的愉悦。
压轴造型的细节进一步强化了“时间”的主题。在模特腰间,悬挂着一枚由意大利设计师 Gae Aulenti 在 1988 年为品牌创作的时计。这枚历史藏品的出现,犹如一个具象的注脚:Ghesquière 在 Louis Vuitton 的创作,始终是一场穿越时间的实验。他从 17 世纪的王室寓所汲取灵感,也从 20 世纪的设计遗产中寻找线索,并将二者编织进当代的语境。
这一切最终都指向工艺。无论是丝绸的刷制、针织的三维建构,还是流苏与宝石的镶嵌,每一道工序都透着极致的人工痕迹。工艺不再只是奢侈品的标准,而是作品与艺术的界限模糊之处。欣赏 Ghesquière 的设计,如同凝视一件艺术品:它们在时间与空间中被赋予意义,在身体之上得到延展。
与卢浮宫的环境相结合,这种艺术性被进一步放大。观众此刻所经历的,不再是一场单纯的时装秀,而像是在穿行于一场策展:壁画与服装互为映照,雕塑与模特并肩而立,历史与当代在同一视野重叠。服装成为空间的注脚,空间也反过来为服装提供语境。最终,观众面对的是一场浸入式的艺术体验 —— 一次关于时间、工艺与居所的重写。
撰文Makoto Li
编辑Leandra
更新时间:2025-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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