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河，就在我窗外日夜不停地流。水是浑黄的，卷着泥沙，也卷着上游带来的枯枝与落叶。它流得那样急，那样执拗，仿佛前方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

我常常站在窗边看它，一看就是许久。看它如何一次次试图冲刷、磨圆那些顽固地立在河心的大石。那真是一场沉默而固执的较量。水花在石头上撞得粉碎，散成白色的泡沫，旋即又被后来的水流吞没，继续着那看似永无休止的进攻。日复一日，那石头似乎并未见小，只是被浸润出一种深沉的、无可奈何的湿黑。

这景象看久了，竟看出一种悲壮的徒劳来。。

这让我想起一位故人。许多年前，他曾立志要改变身边的一些积弊，像一把锋利的凿子，非要在这人情的木头上雕出他理想中的形状。他写信，他疾呼，他争辩，眼睛里烧着一种不认输的火光。那时的他，多像这河水，充满了改变一切的、莽撞的力气。

后来呢？后来他渐渐沉默了。前些年收到他的消息，只寥寥数语，说在南方一个小城里教书，日子平静。信末有一句，我至今记得：“终于明白，与这世间大半的烦恼缠斗，都如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精疲力尽，不过是原地打转。”

当时我不甚懂，只觉得他消沉了。如今对着这条河，却忽然了悟。他那不是放弃，而是一种看清事实后的放手。那强求的姿态本身，便是所有辛苦的源头。

人年轻时，大抵都做过这样的河水，相信水滴石穿，相信精诚所至。于是我们拼命地去维系一段已然淡薄的感情，掏心掏肺，直至形容枯槁；我们咬紧牙关去攀登一座并非心之所向的职业山峰，磨破了手掌，耗尽了心神；我们甚至试图去说服、去改变另一个独立的灵魂，为此争得面红耳赤，内心沟壑纵横。

我们以为这所有的辛苦，都指向一个值得的终点。却独独忘了问一问自己，也问一问对方：这究竟是不是一场双向的奔赴，还是仅仅是我一人固执的强求？

直到某个瞬间，力气忽然尽了。你停下来，环顾四周，才发现那感情早已在强求中变了味道，那事业并未带来预想的成就感，而那你想改变的人，依然走在自己的轨道上。你所有的辛苦，最终只雕刻了你自己疲惫的轮廓。

这时你才懂得，世间万事，有其流向。不是所有的石头都该被磨平，不是所有的远方都值得到达。那种执意要改变不可改之事的念头，本身就是最大的辛苦。

暮色渐合，河水的颜色愈发深了。一个老人提着马扎，在河边坐下，慢悠悠地抛下鱼线。他的钓竿许久不动一下，他似乎也并不在意。他只是在等，等一个愿者上钩的自然而然。

我忽然想起不知在哪里读过的一句话：“放下不是放弃，而是明白了有些力气，不必再花。”

我关上窗，将那河水的执拗与喧嚣关在外面。屋里的寂静，像一件温暖的旧袍子，将我轻轻包裹。那纠缠我许久的、关于“必须如何”的念头，仿佛一下子松开了它的钳制。

是啊，但凡辛苦，皆是强求。不如学学那河边的老树，由着水在身旁流，由着四季在身上过，它自岿然，它自生长。这或许不是胜利，但这是一种更为悠长、更为自在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