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千言,下笔无语

我想写点什么。这念头盘桓已非一日,像夏日闷雷,在胸腔里隆隆地滚过,却总落不下一滴雨来。案上是铺好的素笺,灯光给它敷了一层温润的蛋黄;手边的清茶,也正袅袅地散着若有若无的暖气。一切都预备得那样妥帖,那样恭顺,单等着我将那满腹的言语倾泻下来。然而,笔提在手里,却只觉得沉,沉甸甸地,仿佛不是我去拈它,倒是它在费力地拖着我。墨迹在笔尖凝成一颗饱满的、乌黑的泪珠,颤巍巍的,总不肯痛快地落下去。

这真是无可如何的境况。心里头分明是喧嚷着的。千军万马,在那里奔腾着,呼啸着;又像是春日解冻的江河,碎冰拥挤着,撞击着,发出哔哔剥剥的脆响,要寻一个决堤的口子。那里面有故乡月下的一缕笛音,有异乡客途中瞥见的一抹晚霞,有故人别时无言的挥手,有自己于深夜醒来时听到的一声钟摆……它们都活着,有颜色,有气味,有温度,乱丝一般,纠缠在一处,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几乎能听见它们的喧闹,感到它们的冲撞。它们是那样多,那样急切,一齐涌到喉头,挤在指尖,仿佛立刻就要化作一道泉流,一道瀑布。

可是,闸门在哪里呢?

笔尖终于触到了纸。那粒墨珠洇开,成了一个小小的、寂寞的圆点。然而,跟着它该来的那些话,那些喧腾于心中的千言万语,却忽然间消散了,逃遁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纸上留下的,只是一些僵直的、枯瘦的笔画,拼凑成几个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字句。它们那样苍白,那样无力,像冬日树枝上挂着的几片残叶,在风里瑟瑟地抖,全然没有我在心中所感受到的那种蓊郁与丰腴。我于是颓然掷下笔,像一个败阵的兵。

这般光景,叫人想起古人的叹息。刘彦和在《文心雕龙》里说的那句,“方其搦管,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说得是何等痛切,又何等体贴!原来这苦恼,并非我一人所独有。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颗敏感的心,曾在这“言不尽意”的深渊里挣扎过。他们面对浩渺的星空,壮丽的山川,或是内心一丝幽微至极的战栗,怕也生过同样的无力之感罢。那满腔的锦绣,一肚子的块垒,到了笔下,怎么就变了味道,走了形状呢?

我想,这大约是因为,心中的“言”,与笔下的“语”,原是两种物事。

心中的言语,是浑然的,氤氲的,是一片未经开垦的混沌。它像一场大雾,弥漫着,包裹着一切,其中有光,有影,有暖,有冷,有无穷的可能。它不讲求文法,也用不着逻辑;它可以同时是欢喜又是悲哀,是具体又是抽象。它是我生命本身的一部分,带着我血肉的温热与情感的潮汐。而我要将它写下来,便不得不动用理智的刀剪,将它裁开,剖碎,纳入一个个现成的、冰冷的字词模子里去。这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宰割,一种损耗。

这便如同要将一团流动的、变幻不定的云彩,用钉子固定在墙上。你钉住的,只是一个僵死的形状,而它那随风舒卷的悠然,那映着日月光华的神采,却早已在钉下的那一刻,消散无踪了。我此刻,不正是那个徒劳的、试图钉住云彩的笨人么?

我推开窗,夜气便水一般地漫了进来,带着草木与泥土的润泽的芬芳。远处有几点疏星,伶伶仃仃地嵌在墨蓝的天幕上,一闪一闪地,仿佛也在费力地诉说着什么,却终究是太高太远,传不到人间的耳边。我看着,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释然。

或许,这“无语”,并非全然的坏事。它是一道屏障,隔开了那不可言说的与勉强言说的。它提醒着我的局限,也守护着那份混沌的、完整的丰美。有些东西,本就不是为了被说出、被写尽而存在的。它们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完成。

我重新回到案前。那素笺上的墨点,此刻在我眼里,不再那么丑陋与可憎了。它像一只沉默的眼睛,也望着我。我们相对无言。

心中仍是千言万语,奔腾不息。但我不再急着去捕捉它们了。且让它们在胸中再盘桓些时日罢,像一坛酒,在地下默默地陈着。至于何时能启封,那香气能否传到纸上,也只好随它去了。

今夜,我只愿守着这片无言的静默。这静默,本身或许就是最丰赡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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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1-28

标签:美文   心中   钉住   笔尖   千言万语   云彩   笔下   混沌   无可如何   言不尽意   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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