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抚床

夜宴抚床

芹梦

洛阳宫的夏夜闷得似一瓮陈酒,蝉鸣粘在琉璃瓦上,撕不开半分凉意。晋武帝司马炎斜倚御床,望着阶下群臣推杯换盏,太子司马衷正攥着玉箸戳弄炙肉,油星溅上蟒纹袍袖,他却咯咯笑起来:“父皇,肉里有星星!”

卫瓘举爵的手微微一颤,琥珀光映出他眼底的阴翳。三日前东宫讲学,太子将《尚书》竹简拆了扎风筝;昨日太庙祭祀,他揪着礼官的胡子问“祖宗为何不睁眼”。此刻那痴笑刺入耳中,卫瓘忽觉喉间酒液化作滚油,灼得五脏六腑皆痛。

“卫司徒,该您献寿辞了。”贾充阴恻恻的声音飘来。卫瓘抬眼,正撞见这位太子岳父讥诮的笑——像暗渠里浮起的蛇信。


“臣……臣醉了。”卫瓘踉跄离席,紫袍扫翻鎏金狻猊香炉,沉香灰扑簌簌落在御床前的蟠龙纹砖上。武帝蹙眉欲斥,却见他突然伏地,五指深深扣进锦褥,指尖触到御床冰凉的玉镶边。

“此座可惜!”一声长叹混着酒气喷出,惊得乐工错拨宫商。满殿烛火齐齐一跳,太子仍专注地数着炙肉上的“星星”,贾充的玉扳指却“咔”地裂了道细纹。

武帝撑起身子,冕旒珠串哗啦作响:“卫卿说甚么?”

“臣说……说这玉床雕工精妙,若被顽童拿弹弓打了,岂不可惜?”卫瓘抬头,浑浊老眼倏忽清明如刃,直刺向懵懂的太子。

贾充霍然起身:“司徒怕是真醉了,竟将御床比作……”


“比作什么?”卫瓘突然大笑,腕间佛珠应声而断,檀木珠子滚过御阶,“贾公不妨明言?”

更漏声里,武帝独留卫瓘。

“朕知你意。”帝王摩挲着御床龙头,月光爬上他鬓角霜色,“然嫡长为嗣,祖制不可违。”

“陛下!”卫瓘猛然跪地,官帽跌落露出萧萧白发,“祖制护的是江山,不是痴儿!昔年汉惠帝仁弱,遂有诸吕之乱;今日若……”

“砰!”

青龙瓷瓶碎在脚边,武帝的手悬在半空发抖:“你当朕未见过愍怀太子的血吗?”

愍怀太子——那位被贾后矫诏赐死的聪慧皇孙。卫瓘喉头泛腥,忽然懂了帝王眼底更深的恐惧:这九重宫阙,原是一具噬子的兽。

卫瓘出宫时,天边已泛蟹壳青。车帘外掠过早市炊烟,卖胡饼的吆喝混着婴儿啼哭。他闭目听着,想起太子抓周那日,抓了支断戟。

“大人,贾公府上来人,赠您醒酒石。”随从呈上锦盒。


盒中黑石冷如玄冰,压着一角撕下的《左传》,正是“郑伯克段于鄢”篇。卫瓘轻笑,将残卷掷入护城河。纸页沉浮间,墨字“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渐渐化开,像一道狰狞的旧疤。

泰始十年的第一场雪落时,武帝驾崩。

卫瓘立于宣武场,看司马衷披衮冕祭天。新帝指着雪地鸦群拍手:“黑蝴蝶!好多黑蝴蝶!”贾充在丹墀下微笑,袖中露出一截鸩酒竹筒的轮廓。

当夜,卫瓘将司徒印绶供于佛前。香灰落进铜炉时,窗外忽有鸦群惊飞,泼墨般的翅影掠过太极殿金顶,似一场提前降临的丧幡。

永平元年的秋风裹着血腥气卷过洛阳城头时,卫瓘的白须已染了霜色。他独坐书房,案头摊着楚王司马玮的檄文,朱砂批注如血渍斑斑:“贾后乱政,诛杀忠良”——那“忠良”二字,正压在卫家九族的命簿上。

“祖父,宫中来人催了。”长孙卫玠立在门边,手中捧着司徒冠冕。少年眉眼如画,却苍白似纸,仿佛一碰即碎的薄胎瓷。

卫瓘不答,只将醒酒石浸入清水。石上暗纹忽现,竟浮出当年御床玉镶边的龙鳞纹路。

“可知这石头为何冷?”他突然开口,“百年前,它是骊山刑场拴囚犯的寒铁。”

卫玠指尖一颤,冠冕上的明珠滚落,被卫瓘一脚踩碎:“记住,这宫里最烫的东西,永远是野心。”

子时三刻,贾后派来的黄门侍郎撞开卫府大门。羊皮诏书掷地时,卫瓘正对着佛龛擦拭长剑。剑身映出来人扭曲的脸:“楚王玮奉诏讨逆,请司徒赴太极殿议事!”

“讨逆?”卫瓘轻笑,剑尖挑起诏书,“这墨迹未干,‘逆’字倒比‘诏’字重三分。”

“卫公慎言!贾后已擒汝南王,下一个便是……”

“便是我这抚床老朽?”卫瓘忽然挥剑,寒光掠过黄门侍郎的幞头,一缕断发飘落香炉,“回去告诉贾南风,当年老夫抚的是司马家的床,不是她贾家的棺!”

烛火爆了个灯花,卫玠从屏风后闪出,手中握着半截染毒的银簪。

“收起来。”卫瓘闭目叹息,“这局棋,你落子还太早。”

太极殿前的铜驼在火光中泣血。

楚王玮的甲士撞破宫门时,卫瓘峨冠博带,端坐白玉阶前抚琴。一曲《广陵散》裂帛般撕开夜色,惊得火把都晃了晃。

“卫司徒好雅兴。”楚王按剑冷笑,“可要本王为你备鸩酒?”

琴声骤止,卫瓘指腹渗出血珠:“殿下可知,此曲因何绝响?”

不待答话,他猛然掀翻琴案,焦尾琴砸在铜驼基座,露出中空腹腔——里头竟塞满泛黄的《徙戎论》竹简。

“当年陛下若肯听老夫迁胡族出关,何来今日匈奴铁骑叩边?”卫瓘抓起竹简掷向火堆,字句在烈焰中蜷曲成灰,“这《广陵散》不是绝了,是化作灰烬里的噼啪声!”

楚王玮脸色铁青,却见卫玠从阴影中走出,捧着一方木匣:“殿下所求的玉玺在此,可否换祖父全尸?”


卫瓘饮鸩前,向贾后讨了最后一件事:独登洛阳北邙山。

秋风剐过荒冢,他立在西晋皇陵断碑前,将醒酒石埋入土中。远处匈奴的狼烟已染红半边天,恍惚又是三十年前那个夏夜——御床的玉镶边冷透指尖,太子冲着炙肉傻笑,而他咽下了后半句谏言。

“终究错了……”卫瓘望着自己苍老的手掌,“当年该抚的不是床,是这万里河山。”

鸦群倏然惊飞,其中一只喙衔残简,依稀可见“卫瓘”二字。他大笑三声,鸩毒恰在此刻发作,身躯倒向碑上“大晋”的裂痕。

永嘉五年,匈奴攻破洛阳。卫玠南渡长江时,在牛车上翻开祖父遗物。

一方染血的素帕裹着碎石,上有小篆刻痕:

“玉床朽,寒石存,后来者见石如抚刃。”

江风掠过,帕角血渍形似当年御阶蟠龙,龙目处恰嵌着醒酒石的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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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4-28

标签:忠良   司徒   司马   太极   竹简   洛阳   楚王   匈奴   太子   夜宴   当年   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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