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阵带着湿冷的北风掠过秦淮河面,梧桐叶在枝头打着旋儿落下,南京的小雪节气,便伴着隐约的咸香悄然而至。这味道,是刻在老南京骨子里的冬日印记,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前,家家户户都绕不开的民俗烟火,更是藏在梧桐树荫下的岁月温情。
记忆里的小雪,从不是日历上冰冷的文字,而是菜场里骤然热闹起来的喧嚣。天刚蒙蒙亮,城南的老菜场就挤满了人,裹挟着寒意的空气里,满是青帮菜、雪里蕻、大萝卜的清甜气息。菜农们推着装满新鲜蔬菜的板车,车斗里的青帮菜棵棵饱满,翠色的菜叶上还挂着晨露,脆生生的模样惹人怜爱;雪里蕻带着细碎的绒毛,白绿相间,透着一股倔强的鲜灵;大萝卜则沉甸甸地堆在一旁,外皮带着泥土的温润,切开便是水汪汪的嫩白,咬一口清甜多汁。
主妇们挎着竹篮,在菜摊间穿梭,挑菜的模样格外认真。指尖抚过菜叶,要选那些无虫眼、杆粗叶嫩的青帮菜,掂一掂分量,感受那份沉甸甸的扎实;雪里蕻则要挑棵型紧凑、叶片厚实的,这样腌出来才够脆爽。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老板,这青帮菜再便宜点呗,买得多!”“放心,都是今早刚割的,新鲜得很,给你算批发价!”伴着爽朗的笑声,竹篮很快就被塞得满满当当,沉甸甸的蔬菜,承载着一整个冬天的期待。
回到家,院子里、天井中,早已腾出了空地。大缸被搬到向阳的角落,缸沿上还留着去年腌菜的水渍,透着岁月的痕迹。长辈们系着围裙,先把蔬菜细细打理干净,青帮菜要摘掉老叶、剪掉菜根,雪里蕻则要掐去发黄的梢头,然后满满当当地堆在水泥地上晾晒。阳光透过梧桐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菜叶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晨露渐渐蒸发,留下淡淡的清香。孩子们总爱围着菜堆打转,要么踮着脚帮着摘老叶,要么捡起掉落的小菜叶,追着院子里的麻雀跑,笑声混着菜叶的气息,驱散了冬日的清冷。
晾晒一两天后,蔬菜褪去了多余的水分,变得柔软却不失韧性,这时候便到了腌菜的关键步骤。大缸洗净晾干,在缸底撒上一层厚厚的粗盐,长辈们蹲在缸边,拿起一棵处理好的青帮菜,手掌心里舀一勺粗盐,顺着菜杆到菜叶细细揉搓。盐粒与菜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翠绿的菜叶渐渐渗出汁水,盐粒慢慢融化,将鲜灵的菜香一点点激发出来。揉搓的力道要恰到好处,太轻则入味不足,太重又会揉烂菜叶,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手艺,藏着过日子的细腻与讲究。
揉好的菜,要一棵棵整齐地码进缸里,码一层就撒一层盐,再用干净的石头或木槌用力压实,直到菜汁慢慢漫过菜面,才算作罢。最后在缸口铺上一层干净的纱布,压上一块沉甸甸的青石,青石的重量,是为了锁住蔬菜的鲜香,也是为了让盐与菜充分交融,在时光里酝酿出独有的风味。缸沿会留着一圈浅浅的水槽,灌满清水,便是最简单的密封,能挡住外界的灰尘与潮气,让腌菜在缸中静静发酵。
腌菜的日子里,家家户户的院子、天井,甚至窗台,都成了临时的“腌菜坊”。大缸、小坛、木桶,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缸沿的水渍渐渐凝结成白色的盐霜,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的咸香,混着残留的桂花香、煤炉的烟火气,成了老南京冬天最独特的气息。孩子们总爱趴在缸边,踮着脚往里张望,看着菜叶在盐水中慢慢变软、变色,从翠绿渐渐转为深绿,心里满是对美味的期待,长辈们则会笑着叮嘱:“急不得,要等够日子,腌菜才够香、够脆。”
约莫十天半月后,腌菜便可以出缸晾晒了。这时候,南京的马路边、巷口的隔离带,便成了最具烟火气的“晒场”。两棵高大的梧桐树之间,总能看到有人栓上一根粗麻绳,麻绳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上面挂满了腌好的蔬菜,成了冬日街头一道独特的风景。青帮菜被分成小把,用稻草捆着,挂在绳上,深绿的菜叶垂下来,像一串串绿色的风铃;腌好的萝卜则切成条,或是切成厚厚的圆片,铺开在竹匾里,摆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白花花的一片,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雪里蕻则扎成小束,错落有致地挂在绳上,风吹过,便轻轻摆动,咸香的气息随风飘散,隔着几条巷子都能闻到。
那时候的梧桐树,早已褪去了夏日的浓荫,斑驳的枝干撑起一片稀疏的天空,阳光透过枝干的缝隙,洒在晾晒的腌菜上,留下细碎的光影。马路边,行人来来往往,自行车的铃铛声、小贩的吆喝声、邻里间的闲谈声,与腌菜的咸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最鲜活的市井图景。有人路过,会停下脚步,笑着和晒菜的主妇打招呼:“你家腌菜看着不错啊,今年盐放得足吗?”“放心,按老法子来的,保管脆香!”偶尔有调皮的孩子,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揪一片晒得半干的腌萝卜,塞进嘴里,咸中带甜、脆爽可口的味道,让他眯起眼睛,惹得一旁的大人哈哈大笑,笑着嗔怪:“小馋猫,等晒好了管够!”
晒菜的日子里,邻里间的情谊也变得格外浓厚。这家的绳子不够长,那家便主动递来一截;那家的竹匾不够用,这家便匀出两个;若是遇到下雨天,不用招呼,邻里们会不约而同地扛起竹匾、收起腌菜,帮着对方把晾晒的蔬菜搬回屋里。待雨过天晴,又一起把腌菜重新铺开晾晒,闲谈间,分享着腌菜的诀窍,说着家里的琐事,笑声在梧桐树下回荡,温暖了整个冬日。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马路边的腌菜上,给深绿的菜叶、雪白的萝卜条镀上一层温柔的光晕。风吹过,咸香的气息愈发浓郁,混着梧桐叶的清香,飘进家家户户的窗棂。主妇们会趁着天色未暗,把晒得半干的腌菜收回家,放进坛子里密封好,或是切成碎末,炒上一碗香喷喷的腌菜炒肉丝,配上刚出锅的白米饭,咸香爽口,让人食欲大开。孩子们捧着饭碗,吃得狼吞虎咽,腌菜的咸香,就这样顺着喉咙,融进了童年的记忆里。
如今,岁月流转,城市的变迁改变了老南京的模样。马路边的梧桐树依旧挺拔,却再也看不到两棵树间栓绳晒腌菜的景象;家家户户的厨房早已换上了精致的厨具,大缸、青石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超市里摆满了包装精美的腌菜,种类繁多,却再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
但每当小雪节气来临,北风掠过秦淮河,空气中隐约泛起熟悉的咸香时,那些关于腌菜的记忆,便会清晰地浮现。想起菜场里的喧嚣,想起长辈们揉菜的身影,想起梧桐树下错落的腌菜,想起邻里间的温情,想起童年时偷偷啃食腌萝卜的清甜。
小雪腌菜,从来不是简单的民俗,而是老南京人对生活的热爱,是邻里间的守望相助,是刻在骨子里的乡愁。那一缕咸香,藏着岁月的温情,藏着市井的烟火,藏着老南京最动人的模样。纵然时光流逝,城市变迁,这份关于小雪、关于腌菜、关于梧桐巷陌的记忆,依旧在岁月里散发着温润的光芒,温暖着每个老南京的冬日。
更新时间:2025-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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