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沉沉的夜,没有月,只有几颗疏星,冷冷地钉在遥远的天幕上。我坐在他对面,中间隔着一盏昏昏欲睡的油灯。灯苗偶尔一跳,把他脸上那些沟壑照得愈发深邃,像干涸河床上的龟裂,每一道里都藏着些风雨与年月。
他是我的族叔公,一个在我记忆里便已是这般模样的老人。年轻时走过许多码头,经历过许多世事,这是从父母零星的谈话里拼凑出来的。至于究竟走过哪些地方,经历过些什么,却从未有人能说得详尽。他自己,更是绝口不提。
此刻,他正低着头,用一把小小的刻刀,细细地修着一块木头。那木头寻常得很,或许是块桃木,或许是块黄杨,在他粗大、骨节有些变形的手指间,温顺地转动着。刻刀过处,有细碎的木屑簌簌落下,带着一股子清苦的香气。他的动作很慢,慢得几乎让人疑心时间在他身边也黏稠地停滞了;却又极其稳,每一刀的起落,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总想从他那里“挖”出些故事来。那些故事在我心里,该是比传奇话本更要精彩的。我想象过南洋灼人的日头下,码头上扛着沉重货包的年轻身影;想象过异乡客栈里,听着陌生檐角风铃的孤寂;或许还有乱世里仓皇的奔走,或是某一刻,命运陡然转折的惊心动魄。这些想象,在我心中发酵,膨胀,酿成了满腹的好奇与敬仰。
我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话语里带着试探:“叔公,听说您当年在汉口码头……”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波澜,甚至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像一口极深的古井,你丢下一块石子去,却听不见那预期的回响,只觉得那一点动静瞬间便被那无底的幽暗吸没了。他嘴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成形的笑,又像是什么都不是。他没有答话,只是又低下头去,专注于他手中的木头。那未竟的问话,便尴尬地悬在半空,最后只好讪讪地落下,混入那满地无声的木屑里去了。
屋里又只剩下刻刀与木头细微的摩擦声,“沙沙……沙沙……”,像春蚕在啮食桑叶,安宁,而又执拗。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羞愧。我那满腹的“千言”,那些自以为是的、想要探询他生命轨迹的热切,在他这笃定的沉默面前,显得那样轻浮,那样不合时宜。
我的眼光,便从他脸上,移到了他那双劳作的手上。那双手,布满了老年斑,皮肤像风干了的橘皮,紧紧包裹着凸起的骨节。可就是这样一双手,此刻正赋予另一块无知的木头以形态与生命。我看清了,他刻的是一只小舟,船身狭长,篷顶微弧,已然有了大致的模样。他用刀尖耐心地剔着,刮着,那船身便愈发显得光滑、流畅。他刻得那样用心,仿佛这世间再无别事,值得他投注如此的精力。
他不说。他一个字也不说。
可那逝去的江水,那拍岸的惊涛,那顺流与逆流中的挣扎,那孤舟曾经的飘摇,是不是都已在这“沙沙”的声里,被他一刀一刀地,刻进了这木头的肌理之中?他生命里那些喧哗的、奔腾的过往,那些欲说还休的沧桑,是不是都在这无言的创造里,找到了最后的、也是最安宁的归宿?
我蓦地明白了。有些往事,是熔岩,滚烫地蕴藏在胸臆之间,一旦出口,便会灼伤自己也灼伤听的人。它们太重了,重得不是言语所能承载的。言语之于它们,就像一层薄薄的糖衣,反而裹住了那内里真实的、粗粝的、五味杂陈的核。他选择沉默,并非遗忘,也非冷漠,而是他与他的过去,达成的一种最深刻的和解。他将那万千的言语,都化作了这具体而微的行动,化作了这看得见、摸得着的形体。
我不再想问什么了。我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那木屑如时光的碎屑般,在他指间纷扬。那盏油灯的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放得很大,很稳,像一座沉静的山。
他终于刻完了最后一刀,用指腹轻轻拂去船头的碎末,将那小小的木舟托在掌心,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他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那木舟触手温润,带着他手心的体温,和一种历经打磨后才有的、妥帖的光滑。它那样沉,沉得不像一块木头。我摩挲着那流畅的线条,仿佛能感到江风的湿润,听到隐隐的涛声。
他依旧无语。
而我掌中的这只木舟,却仿佛已载着万水千山,无声地,起航了。
更新时间:202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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