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侵略者”立的那座纪念碑

“可我觉得，他是让日本觉醒的伟大的人呢。”

今天五一假期，日本这边也休班，又去了一趟横须贺，但走的更远了一点，走到了久里滨，因为久闻那里有一座日本人给佩里立的碑。

佩里何许人也，1853年率领四艘黑船来到日本、以武力胁迫日本德川幕府结束锁国政策的美国海军将军。对于这么一个把日本强行拉入近代的美国人，我们本能中总会觉得，日本人应该恨他为侵略者才对。但事实上似乎并不是，时至今日，日本反而流行一种“佩里崇拜”，给他立的雕像和碑，久里滨这个当初他登陆的地方虽然是最大的，却远远不止这一座。东京我就看到了好几处。而且据说久里滨这里每年还会举行盛大的“佩里祭”，日本人自己乔装打扮成这位“侵略者”纪念他给日本开国。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态呢？是不是很多国人所嘲笑的“犯贱”“欠揍”呢？

我带着这样的疑问，前往久里滨。

从JR久里滨驿下车，步行走了快二十分钟，才到了这处名为“佩里公园”的地方，远远就能看到一座巨大的黑色丰碑，正面上书几个汉字“北米合众国水师提督伯理上陆纪念碑——大勋位公爵伊藤博文书”，碑和字写的都非常气派，尤其在建筑都比较小家子气的日本，算是非常显眼的存在了。

旁边不远处有一块说明牌，还专门说明了这座碑的来历。

原来此处就是佩里在1853年登陆，并向德川幕府递交国书的地方。日本开国近半个世纪后，有一位当年佩里舰队中的美国实习军官故地重游，他遗憾于自己老上司帮日本开国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每个正经的纪念，就跟报社记者发了几句感慨。结果这个报道被日本的“美友协会”注意到了，这个协会是日本赴美留学后归国的政商精英组建的，他们很快发起了筹款募捐，决定兴建一座佩里纪念碑，后来甚至连明治天皇也听说了此事，还自掏腰包“共襄盛举”了一下。于是1901年，这个由日本首任首相伊藤博文题字的佩里纪念碑就隆重的立起来了。

二战时期，日美两国是敌国，到了1945年的时候，横须贺当地一帮军国主义愤青才突然想起自家境内居然还有这么一块“米国鬼畜”的石碑，这必须得砸烂打倒啊！于是就把碑给推倒了。

怎奈日本愤青的战斗力和持久度实在是不行，碑是1945年1月推倒的，到了同年8月份他们的昭和天皇就跪了，到了当年11月份，当地政府又不得不怎么把碑推倒的，怎么重新给人家立回来。

然后这段说明的最后说，这个纪念碑纪念了日本一段重要的历史足迹。

佩里公园其实很小，但在公园的一角，竟也有一座“佩里纪念馆”，参观是免费的，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就进去看了看。

其实在日本锁国两百多年的历史上，英俄等多国列强都曾经尝试过与幕府交涉，让其开国。但德川幕府当时定有政令，要求各藩国不得接受这些非荷兰和清国来的国书。

但德川幕府其实也不是完全闭目塞听，前往唯一的通商港长崎的中国或荷兰商船，都必须递交一份“风说贴”才可以登陆贸易。而“风说贴”上所记载的，其实就是商人们各自听来的世界大事。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其实大清、尤其是道光皇帝本人并没有觉得这场战争是自己技不如人、打败了。觉得无非就是琦善等汉奸（严格说，可能应该叫满奸才对）蓄意卖国，一不留神让丑夷得遂其志了而已。“览奏，甚愤，小屈之后必有大伸”，我还记得道光皇帝在批阅《南京条约》的奏折时这么说的。

不过同时期日本的德川幕府不是这样想的，荷兰人在风说贴当中给了这场战争相对客观的评价——昔日的东亚霸主大清在这场战争中就是实实在在的打输了。这引起了德川幕府的恐慌，在修筑炮台增加武备的同时。1842年，鸦片战争的战火刚刚熄灭，幕府就发布了“薪水令”，可以给外国船提供燃料、食品和水、并允许各藩代为呈递交涉书，佩里正好是赶在这个时候来到日本的，也算是刚好赶巧了。

有趣的是，其实美国派佩里来日的最初目的，还是为了和大清通商，中英《南京条约》签订后，美国紧接着跟清政府签了个《望厦条约》，规定清朝给英国的通商待遇美国人“一体均沾”，但美国如果从大西洋绕好望角经印度洋到中国来通商这条路实在是太远了。正好此时美国的国境线已经到达了西海岸，跨过太平洋到中国显然更近一些，而日本刚好在这条航线上，于是佩里其实是为了跟中国通商的目的顺手帮日本开的国。

佩里的到来，给日本人的震动着实不小。当时的日本文人写了一首诗纪念此事：

名茶上喜选，

只消喝四碗。

惊破太平梦，

彻夜不能眠。

上喜选，日文读音发音类似于蒸汽船。意思是就是来了四艘黑船，惊醒了200年的德川幕府统治，从此不能再睡了。

而日本近代思想家福泽谕吉则这样评价佩里：“他的跨海而来，仿佛在我国人民的心头上燃起一把烈火，这把烈火一经燃烧起来便永不熄灭。”

而佩里对日本人的印象也非常有趣——与同时代的大清打了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依然因为履约、入城等问题于英美法等国来回拉扯不同，德川幕府非常痛快的答应了开国。而日本老百姓对西洋技术的好奇心更令佩里感到吃惊——

在寄港横须贺期间，居然有两个年轻人冒着违反德川幕府禁令的杀头重罪趁夜登上他的军舰。

两人被哨兵抓获后带到佩里面前，他们竟然告诉佩里，希望跟随他的舰队前往美国。

佩里问他们去美国干什么？其中一个年轻人告诉他，想去看看美国为什么会如此的强大，他想让日本也学习美国的优长，变得强大起来。

佩里闻言大为震惊，他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这个国家也许会迅速崛起，成为一个让我们不容小觑的存在。”

而佩里不知道的是，当天跟他交流的那两位年轻人中，有一个名叫吉田松阴，他开设的“松阴塾”教出了一大批日本幕末的维新志士，其中就包括后来给佩里题字的那位日本第一首相伊藤博文。

梁启超后来总结的很好：

“日本维新之首功。西乡乎？木户乎？大久保乎？曰唯唯否否。伊藤乎？大隈乎？井上乎？后藤乎？板垣乎？曰唯唯否否。诸子皆以成为成者也，若以败为成者，则吉田松阴其人是也，吉田诸先辈造其因而明治诸元勋收其果，无因则无果，故吉田辈当为功首也……倾幕府、成维新，长门藩士最有力焉，皆松阴之门人也。吾所谓败于今而成于后，败于己而成于人，正谓是也。”

也就是说，日本幕末维新的序曲，在佩里登陆的第一时间，就在此地就已经开始启动了，且一上来就意识到要和西方全面学习。

与之相比，晚清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没觉景、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才意识到要学火器，开始洋务运动，甲午战争之后才有人意识到要学西方制度，日俄战争之后才意识到要君主立宪，意识到火器、科技、制度、立宪都不是根本，要彻底学习文化更是要推迟到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以后。

这个启动速度……只怕国足相较日本男足“走向世界”的步伐与其一比，都已经算是很快的了。

差距究竟在哪里呢？一时想不明白。

只是这个小小的展馆，让人越看越明了，日本人这哪里是在纪念佩里啊，分明是在以纪念佩里之名，纪念自己的维新。

不过展馆里还是有些细节挺耐人寻味的，比如展馆地上有一个以“佩里来航”为主题的双陆棋盘，是给小孩子玩的，每一格都对应了佩里这一路上的行迹，还有一些位置要求走到那里的孩子作一些特定的动作。

比如这一格，是要求说出三种从西方传来的东西的。

五一也是日本人的黄金周，还真有孩子在玩这个棋，“咖喱！电车！还有……飞机！”那个孩子说到。“飞机是后来才发明的哦，不能算的……但你可以说银行、医院还有科学。”他的父亲这样向他解释。

我和同参观的一个日本老先生搭了几句话，得知我是中国人，他还比较友好，且谈性很浓。

“其实佩里这人，应该算侵略者吧。为什么要纪念他？”我适时的抛出了这个疑问。

老人听了以后哈哈大笑，说：“一定要说的话，还真是，但我觉得他更是让日本觉醒的伟大的人呢。”

然后他停了一下，可能怕说的不明白，用双手做了一个包揽全部的手势：“没有这位的话，就没有这一切。”

我仔细想了想，似乎还真是这样吧。佩里和西方文明的到来，对于德川幕府来说当然最终是个终结其统治的扫把星。

但对于普通日本人尤其是今天的普通日本人来说，没有佩里的叩关和他带来的现代文明，就没有咖喱、没有科学、没有银行、没有医院、没有现代社会体系、没有他们今天生活中所享受的一切。他们还是生活在将军严酷统治下的草民呢。

“对于老百姓，就是不能让他们死，也不能让他们活！”——想当年开创江户幕府的那位德川家康，可是这样向他的子孙传授自己的“驭民之道”的。

所以普通日本人又凭什么要恨佩里而不是感谢他、纪念他呢？

毕竟，

他们又不是幕府将军，

用不着那么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