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正常化”的争议
绍兴市的鲁迅纪念馆有一面鲁迅手里夹着香烟的网红打卡墙,被某一游客投诉,认为这幅鲁迅抽烟的墙画与我国控烟的有关规定不符,此事被媒体披露后,引发巨大的争议。
这一类名人有关的控烟争议事件,在控烟更严格的欧美发生过多次,比如2010年,英国伦敦东南部的一个博物馆推出了“战时英国”主题展览,其中有一张丘吉尔的著名照片、
在那张广为人知的原图中,丘吉尔用手指比出“V”字形手势——同时嘴里叼着一支雪茄。
但这个展览中,这张照片的复制品被改成了不吸烟的样子。
这应该是某一个控烟主义的工作人员所为,博物馆馆长约翰·韦尔奇在得知展品被改动后他感到震惊:“我们博物馆里有各种各样的图片,有的叼着雪茄,有的没叼。我们甚至在通往防空洞的电梯里还有战争时期香烟的广告,所以我们不会要求不能有雪茄。”
作为一个有20多年吸烟史,后来成功戒烟的人,我一开始从内心深处是支持这个投诉的。没有人喜欢吸第一口烟的感觉,第一次抽烟都是在模仿,名人吸烟的画面提供了最重要的心理暗示。
所以2019年国家卫健委等八部门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青少年控烟工作的通知》,其中第四条规定:
“要加强电影和电视剧播前审查,严格控制影视剧中与剧情无关、与人物形象塑造无关的吸烟镜头,尽量删减在公共场所吸烟的镜头,不得出现未成年人吸烟的镜头。对于有过度展示吸烟镜头的电影、电视剧,不得纳入各种电影、电视剧评优活动。要把烟草镜头作为向中小学生推荐优秀影片的重要评审指标,对于过度展示吸烟镜头的,不得纳入影视剧推荐目录。”
但我也知道,大部分人虽然认同控烟,认同在影视作品中少出现吸烟的镜头,但在“鲁迅纪念馆”这类具体场景中不让鲁迅“吸烟”,就很难接受了。
要理解控烟主义者与普通人的认知差异,首先要知道在全球控烟运动中发挥了巨大作用的“去正常化”理论。
在控烟政策研究中,有一个重要概念叫“去正常化”,即让社会逐渐把“吸烟”视为“不正常、不体面”的行为。
这个理论认为,经典影剧中,吸烟这一动作不仅仅是角色的一个习惯,更是一种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视觉符号,而吸烟这个形象往往代表了很多有魅力的特征,比如:
1、成熟、深沉与复杂性,比如鲁迅
2、酷、潇洒与叛逆,比如詹姆斯·迪恩、马龙·白兰度的形象
3、性感与魅力,比如《蒂凡尼的早餐》中的奥黛丽·赫本,《花样年华》中的张曼玉
4、权威、掌控力与领导力,比如丘吉尔,比如《教父》中的教父
但现实中,如果不吸烟的你,身边坐着一个烟鬼,他留给你的形象往往是:不卫生、猥琐、自私自利、缺乏公德心,不尊重他人、不自律、失败者,等等。
所以,这个“去正常化”的理论认为,去除这种“吸烟浪漫化”是控烟的关键,要求尽量减少烟草在公共场合和大众文化中的可见度,让吸烟恢复到日常生活中的负面形象,所以这个理论特别关注在影视作品、广告宣传、公共场所等大众传播领域内减少吸烟形象的暴露。
这个“去正常化”的策略非常成功,深圳的一项调查发现,81.2%的公众支持人行道禁烟令,91.2%对路边吸烟持负面态度。
当社会普遍认为吸烟“不正常”时,吸烟者也产生了羞耻感和边缘化,他们在公共场合吸烟时,会刻意避开非吸烟者,或表现出“偷偷摸摸”的行为。
“去正常化”理论的影响巨大,奥黛丽·赫本在《蒂凡尼的早餐》中经典的烟嘴造型几乎成了流行文化符号,导演 Blake Edwards 回忆为“当时为了时尚和角色形象所用的道具”。可到了后来,Edwards坦言,如果现在看到剧本中出现吸烟,他就会立刻删掉,因为社会“再也不能容忍看到吸烟”。
从这个角度看,鲁迅墙画或丘吉尔雪茄,不仅是“个人习惯”,还被视为“重新正常化吸烟”的风险符号,被控烟者所警惕,无论我们是否认同“投诉”这个行为,我们都应该理解这一行为背后的逻辑诉求。
但当这个“去正常化”政策涉及真正存在的历史人物时,人们的态度就变得更加复杂,因为这里有比“禁烟”更重要的东西。
为什么公众反感在控烟宣传中过度“去正常化”呢?我总结为三个原因。
名人纪念馆、雕像,本质上是“集体记忆的再生产”。
在20世纪大部分时间里,吸烟在社会上是普遍且被接受的行为,历史名人和影视作品首先是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气;而吸烟的巨大健康危害,肺癌、心血管疾病等,以及全球控烟运动的兴起,社会对吸烟的看法发生了根本性转变,是近几十年才被人们接受的事。
这个争议点在于,我们是应该忠实再现历史全貌,还是要根据当代价值观“修订”历史记忆?
举几个引发大众反感的过度“去正常化”的例子:
披头士《Abbey Road》经典封面中,过人行横道的四个人中,麦卡特尼手里夹着一支香烟,这个形象引发了控烟主义者的不满,2003年多家美国海报公司在未获授权情况下,把麦卡特尼手中的香烟偷偷给P掉了,被歌迷斥为擅改文化遗产。
可可·香奈儿传记片《Coco avant Chanel》地铁海报,因香烟画面违反禁烟法,被巴黎地铁拒投,在法国社会引发“禁烟宣传过度严格”的争论。
杰克逊·波洛克有一张经典的1949 年《LIFE》照片,结果1999 年 USPS 发行纪念邮票,采用为原型,但把他嘴里的香烟修掉;文化史学者批评为“出于政治正确而改写历史”。
很多案例可以发现,公众虽然在原则上接受控烟运动“去正常化”的诉求,但在涉及共同历史记忆时,对擅自修正的行为非常排斥,这就好像在企图修正自己大脑中的记忆一样。
比如中国的革命战争影视剧,政治名人都是说方言的,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推广普通话运动的最高峰,很多历史剧里的政治人物也开始说普通话,结果引发了观众的反感,后面又都恢复成方言。
开头的案例里的博物馆馆长认为:“雪茄已经成了丘吉尔经典形象的一部分,也是他作为战时领导人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就跟他的胜利手势和身上的军装一样重要。”
所以限制吸烟镜头在影视作品中,对历史名人可以网开一面,丘吉尔在《至暗时刻》《王冠》里,几乎都被还原为叼着雪茄。
因此,是否让鲁迅“吸烟”,不仅是艺术选择,也是社会如何建构和筛选历史记忆的问题。
只不过,我要多说一句题外话,公众对历史记忆修改的本能反感,注定会失败,史书从来都是一种主题先行的叙事,我们都知道“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这句话,我们今天关于历史的记忆是真实的吗?如果有一天,一个绝对禁烟主义者上台,鲁迅吸烟的形象想必会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消失,如果我们下一代从一开始就没有看到鲁迅吸烟的画面,他们会不会认为现在极力维护鲁迅吸烟形象的我们,非常矫情呢?
这恰恰证明了,为什么我们对共同历史记忆如此珍视。
“去正常化”的控烟理论,还体现了一种对风险的零容忍态度。
身处中国,我们可能无法理解欧美对于禁烟的推动已经到了非常极致的地步了。
走得最远的是英国,《烟草和电子烟法案》是英国首相里希•苏纳克2023年宣布的一项重要政策,2024年已在下议院通过二读。其中引发争论的是“禁止2009年及以后出生的人购买烟草”,被认为是在“差别化公民权利”,甚至有批评者称之为“公共健康威权主义”。
芬兰政府提出目标要在 2030 年前实现“无烟国家”,不仅禁止烟草,还要逐渐禁止尼古丁产品。
在电子烟兴起时,很多禁烟主义者甚至坚持要求把电子烟等同于传统烟草全面限制,这一回连科学家都看不下去了。
在现代社会,不确定的风险被无限放大,人们倾向于将“可能的伤害”转化为“必须立即禁止的行为”,这一心态在环境保护、食品安全、公众场所安检等领域非常普遍,以至于身边有各种各样的“极端食品安全爱好者”“极端地铁安检爱好者”“纯天然食品爱好者”“零化学用品爱好者”等各种各样的风险零容忍主义者。
不过,这类人(包括禁烟主义者)通常并不会像“极端环保主义者”一样令人反感,因为他们关注的是与个人利益更相关的健康问题,吸烟的健康危害有坚实的医学证据支撑,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受害,所以这种“零容忍态度”引发的过激行为,往往会获得公众的理解和宽容。因此,为了控烟大业,对鲁迅的传统形象作一些修改,也是正义的。
但这一回,禁烟主义踢到了铁板上,毕竟鲁迅并不是那个坐你身边吸烟的人。
“去正常化”的控烟理论,还会把控烟作为道德制高点,对日常行为进行道德化批判,这种“过度政治正确”的行为,也是引发民众反感的原因之一。
公众对“风险零容忍”的容忍,让禁烟主义者进一步扩大了诉求涉及的范围,希望公共空间“零烟草”,并把个人行为上升到社会公共责任的高度,认为抽烟不是个人自由,而是伤害社会。
这一策略其实是把吸烟者污名化,造成社会排斥。
但大部分公众实际并不买账,我认同你的观点,但不代表认同你所有的做法,鲁迅纪念馆投诉事件,大家的反感就像陈佩斯在《主角与配角》里那句经典台词:“你管得了我,你还管得了观众爱看谁吗?”
比如在此事中,大家最反感的是中国社会越来越严重的“乱投诉”背后的双标与虚伪。
举个例子,你可以不让鲁迅在公众场所“吸烟”,你有本事不让老板在公司办公室吸烟吗?你会要求给你带来巨大的订单的客户,不要在你面前抽烟吗?
“道德洁癖”式社会氛围,在监督别人时高标准,在处理自己时低标准,结果就是公共空间都是道德高地,私人空间里尽情放纵。
以崇高的名义干涉私人生活,用“为你好”来禁止你干这干那,是远比公共场合吸烟更令人反感的事。
控烟这种事,原则上人人都会认同,但禁烟主义者都应该明白,把控烟作为至高无上的光荣,只是个人的道德标准,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排序,吸烟在大部分人的好恶排序中,并不会是“最讨厌”的行为。
如何平衡“去正常化”与“个人权利”之间的关系,这是控烟宣传到了一个深水区之后,始终需要面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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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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