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安顺牛蹄关的晨昏里

牛蹄关的夜，是一方浓墨浸透的沉静。犬吠声偶尔从远处传来，仿佛一枚石子投入幽深古潭，荡开几圈涟漪，便迅速被无边的寂静吞没。黑暗里，人很‬容易卸下白日里紧缚的心神，手机屏的冷光熄灭后，连梦也格外安稳酣沉。直至清晨，不知名的鸟雀在窗外枝头清亮地啼啭，才将人从梦‬乡里温柔唤醒。推窗望去，日光已如金色的溪水，汩汩流淌入室，浸透了每一寸空间。舒展身体，笑意便不由地浮上唇角——这被鸟声与阳光开启的日子，注定是惬意的序章。

贪恋这晨光熹微的清凉，我们总爱在村子尚未完全苏醒时出门漫步。绿荫如盖，将条条石板小径庇护在幽凉里。脚步踏过湿漉漉的青石，发出极轻微的声响，似乎生怕惊扰了这方天地的清梦。两旁的屋舍门窗大多静闭，只有我们，像两个心怀秘密的探访者，悄然行走在矮墙的影子里。墙内高大的植物探出浓密的枝叶，在晨风中微微颔首；攀附墙头的凌霄花，橙红喇叭般的花朵沾着细露，在初阳下鲜亮得灼眼；墙角的百合也不甘寂寞，挺立着洁白或嫣红的身姿，与我们一同迎向这新生的风。一株株草木，便是一个个无声的邻居，在寂静里与我们交换着晨光的问候。

倏忽间，一只毛茸茸的小花狗不知从哪家院落里溜了出来，摇着尾巴，好奇地凑到我们脚边。它并不吠叫，只是欢快地蹦跳，围拢着我们打转，湿漉漉的鼻头蹭过裤脚。我们笑着唤它，它便更加起劲地随行。跟着这小小的向导，不知不觉穿过一座古朴的石桥，步入一条幽深的巷子。这里的房屋地基全由敦厚的大石垒砌，其上再筑起木质的门窗与梁柱。时光的刻刀在木头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或已干裂翘起，或被风雨侵蚀得颜色深黯。然而正是这些斑驳与沧桑，如同老人额上的皱纹，默默诉说着曾经的风霜雨雪与人世悲欢。木头沉默，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承载一户人家的岁月悠长。

巷弄深处，已有早起的老人开始了一日的营生。有的在院落里执着扫帚，将落叶归拢，沙沙声清晰可闻；有的俯身于小花园中，精心侍弄着花草，动作舒缓而专注；更有的人家，已围坐在庭院大树下的木桌旁，悠悠然享用着简单的粥饭，碗碟碰撞出清晨安稳的声响。

行至村中开阔处，街角已有人摆起了小小的摊子。卖菜的多是村里的老人，面前铺开一张油布，上面整齐码放着刚从自家地里摘下的鲜灵蔬果：带着白霜的紫皮茄子、顶花带刺的嫩黄瓜、饱满的豆角、还有沾着新鲜泥土的红薯……我总爱凑上前去，从他们布满劳作痕迹的手中，挑一串紫得发亮的葡萄，几个毛茸茸的桃子，或是一捧红彤彤、圆润如玛瑙的西红柿。尤其那些小乳瓜和西红柿，咬一口下去，汁水迸溅，一股清冽甘甜直抵肺腑——这分明是阳光雨露与土地共同孕育的精灵之味，是久违了的、童年记忆里才有的纯粹气息。老人的笑容在晨光里舒展，递过瓜果的手安稳而笃定，仿佛交付的是土地的馈赠，也是他们沉甸甸的踏实光阴。

当午后的热浪开始蒸腾，我们便将躺椅移到小园阳台那棵高大桂树的浓荫之下。斑驳的光影透过枝叶的缝隙，碎金般洒落周身。闭上眼，耳畔是悠长不绝的蝉鸣，鼻息间是草木被阳光烘烤出的干燥清香。不知不觉，竟在这树影的摇篮和自然的低吟里沉沉睡去。待到睁开惺忪睡眼，方才洒在身上的碎金，已悄然游移到了木屋的窗前。时光仿佛在此地凝固，变得格外悠长而慷慨。

慵懒起身，泡一壶清茶置于小几。再将早晨买来的鲜果细细清洗，盛于盘中。水珠在红润的西红柿、翠绿的小乳瓜上滚动，折射出晶莹的光。拈起一枚西红柿送入口中，那饱满的汁液瞬间在舌尖弥漫开纯粹的土地芬芳，足以涤荡所有关于农药与催熟的都市疑云。蝉鸣依旧执着地响着，却不似城市里那般令人焦躁烦厌。在这树下的清凉国度里，那声音竟也显得悠扬起来，成了漫长午后一段安稳的背景音。

不知何时，风起了。云朵从远处的山峦后迅速聚拢、堆积。天色转暗，空气中弥漫开雨前特有的湿润土腥气。我们赶忙将躺椅移到屋檐下，刚刚安顿好，细密的雨点便簌簌落下，继而连成一片，噼噼啪啪敲打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这声音纯粹、清越、连绵不绝，是大地与天空最古老的交谈。

“许久不曾听过如此清脆的雨声了。”我望着檐下织起的雨帘，轻声感叹。

他侧过头，唇边泛起温和的笑意：“那是因为你住得太高，离大地太远。雨声，是土地之上最诚实的歌谣，高楼大厦的丛林，早已隔绝了它的韵脚。”

他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是啊，人海浮沉，行色匆匆，终其一生，或许不过是为了寻找那个能与自己同频共振的灵魂。不必言语惊天动地，只需能在檐下听雨时，分享一个会心的微笑；能在平淡的日子里，欣然容纳彼此无意义的“废话”；能在某个寻常的午后，一起对着天边一朵奇异的云傻傻发笑……这便是俗世里最珍贵的相守了。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身边。他正安然望着檐外的雨幕，侧脸沉静。无数个“去哪里，我都陪你”的瞬间纷至沓来——此刻屋檐下的听雨，不正是这无声诺言最温柔的注脚么？一股暖流涌上心尖，我不由得对着他，也对着这漫天雨丝，傻傻地笑了起来。雨声喧哗，世界却在这一隅屋檐下，显得格外安宁、完整。

雨声淅沥，时光在牛蹄关的屋檐下被无限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