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电话又响了!”1966年8月26日晚上八点,北京前海北沿的一间平房里,舒乙拽着听筒,嗓音发抖。对方报出一个地址,短短几秒,他整个人像被掏空一样瘫坐在板凳上。原本就阴沉的屋子瞬间凝固,只剩挂钟的滴答声。
不到二十四小时前,老舍彻夜未归。25日拂晓,胡同口传来杂乱脚步,市文联的人挤进小院翻箱倒柜,嘴里只剩一句:“他在哪儿?”舒乙跑前跑后,依旧回答不了。父亲前一晚脸色蜡黄,头缠纱布,却仍坚持说“明天去单位”,谁都没想到他竟一去不回。
三天前的孔庙批斗像一记闷棍。老舍主动站到队列最前,回家时上衣领子被撕裂,雪白衬衫上沾了血。胡絜青给他上药,手一直抖。凌晨一点,老舍忽然蹙眉低声念道:“人民了解我,总理了解我。”随后补一句:“又要死人了。”当时谁也没当真。
接到电话后,舒乙飞奔德胜门西路豁口外的太平湖。杂草半人高,初秋阳光刺眼,他几乎是跪着扑到那具裹着破黄席的遗体前。老舍面部苍白,眉心却舒展,脚上一双千层底干干净净,衣袖斑驳的血迹触目惊心。年轻文联干部递来一张证明,上面歪斜地写着:“我会舒舍予自绝于人民。”他还补上一句冷冷的提醒:“晚上有野狗,抓紧火化。”说罢转身上车扬长而去。那辆车,昨日还是老舍的专属座驾。
舒乙没有立即动身,他在父亲身旁坐到月明星稀。雨点噼啪落下,他分不清脸上是泪还是雨。深夜十一点,火葬场的车才晃着微弱灯光驶来。胡絜青扑到遗体上失声痛哭,雨水、泪水、血迹混作一团,连车灯也照不清。
办理完后事,舒乙心里多了一道裂缝:父亲留下了文学,却没给家人留只字片语。他想知道父亲为何偏选这个湖。走访目击者、查派出所记录,得到的只是零碎线索——有人见老舍从上午坐到深夜,身旁散落几张抄写的毛主席诗词,没有真正意义的遗书。
答案在十二年后意外浮现。1978年,他翻阅1940年代的旧京地图,赫然发现太平湖离观音庵胡同不过数百米——那里是祖母的晚年居所。舒乙恍然:父亲或许想借这条水路去见母亲。想到这一点,他长舒一口气,却也更痛:这场告别,他提前毫无防备。
父亲去世前,舒乙在南京林产化学工业研究所做技术,科研道路算得上稳当。但葬礼一结束,他写信办理调动:我要写字,我要研究老舍。家人拦不住,他一句话顶回去:“我得和他面对面谈谈。”自此,他用“老舍先生”代替“父亲”,就像把情感关进保险柜,以学者身份观察那位已逝作家。
1984年,《老舍的童年》在《人民日报》连载,他跑遍北京城口述采写,采访过百人。排版前夜,他对编辑说:“先别叫我作者,我只是做笔录。”1985年到1988年,他连出数本回忆与研究专著,同时把旧居一屋子手稿磨得纸角卷起。有人质疑:难道他跟父亲没感情?舒乙摇头:“感情太重,怕写不动。”
1995年,一场小型画展开在北京图书馆,展板上署名“舒乙”。没人想到他会画画。其实早在9岁那年,他就在徐悲鸿、郭沫若、茅盾中间画过一只小鸡。那天给父亲祝寿,老舍笑着招手:“傻小子,你也来一笔。”这种游戏般的鼓励,被舒乙珍藏了半辈子。
后来,他常说自己真正释怀,源于一次与冰心的闲谈。那是1997年的初夏,冰心语气平静:“你爸如果要走,多半是跳水。他笔下的好人就是那样谢幕。”短短一句,把舒乙内心纠结拨开。回去后,他把父亲作品里所有与水有关的章节标注一遍,结果发现自杀情节的确屡见不鲜,而且常与“气节”二字并列。那一夜,他读到天亮,忽然理解了父亲的生死观:死亡并非软弱,而是对尊严的守护。
进入七十岁,舒乙动笔《父子情》。文章一开始便写:“我的父亲,曾亲手把我抱上八仙桌,让我念第一首唐诗。”几十年首次改口,他自己也愣了一下笔。未曾张扬,他把样稿寄给母亲,胡絜青批了简单三个字——“这就对”。
再有人问他怎么看父亲自杀,他再不绕弯:“年轻时不信,后来琢磨明白了。那是他的选择。他以为那样更体面。”言罢,他微微一笑,像终于把石头放下。
当年太平湖边那张破黄席已不知所终,老地图却一直摆在舒乙的案头,角落里他用铅笔圈出两个小点:太平湖,观音庵。圈与圈之间,他画了一条小小的虚线,没有批注,也不再需要解释。
更新时间:2025-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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