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散去之后

烟花散去之后

作者：段金泉

烟花终究是散了。那夜空中绽放的绚丽花朵，曾经映照过多少仰望的脸庞，如今却只余下几缕青烟，在喜马拉雅的稀薄空气中缓缓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然而，在这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那些散落的火药残骸和纸屑，却成了不速之客，静静地躺在千年冻土之上。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自己的斗室中翻阅古籍。某户外品牌在江孜热龙地区举办烟花秀的消息不胫而走，随即引发争议。舆论场中，有人痛心疾首，有人不以为然，有人茫然不解。烟花散去之后，留下的不只是残骸，还有一连串的问号：这番出人意料的操作，会否破坏青藏高原生态环境？会否惊扰当地的动植物生长？一旦造成伤害，该如何修复？艺术表达的边界在哪里？以艺术为名的品牌营销活动，又该如何规范？

我不由得搁下书卷，思绪飘向了那片神秘的高原。

西藏的天空，我是见过的。湛蓝的天幕上，云朵低垂得仿佛伸手可及。在那里，连呼吸都成了一种仪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雪的清凉，每一次呼气都融入了经幡的摇曳。高原的生态是何其脆弱，一株小草的萌发需要历经数年的挣扎，一只藏羚羊的迁徙需要跨越千山万水。在这片土地上，生命以最原始也最坚韧的方式存在着，与天地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烟花在此绽放，是何等的突兀。那转瞬即逝的美，是否值得以惊扰这片净土为代价？我想起了那些高原上的生灵：雪豹在月光下悄步，牦牛在寒风中屹立，藏狐在草原上追逐。它们千百年来已经习惯了寂静，习惯了星月为灯，风雪为伴。突然之间，夜空被撕裂，巨响震彻山谷，那些生灵该是何等的惊恐！艺术若是以惊扰和破坏为代价，还能称之为艺术么？

涉事品牌与艺术家已经公开致歉。当地相关部门也表示已成立调查组赶赴现场核查。道歉是必要的，但远远不够。烟花散去之后，留下的不能仅是道歉，更应是保护生态的行动。我们期待调查能够回应公众提出的疑问：当初如何审批，有无进行科学评估？调查应全面评估生态影响，给大家一个有说服力的说法。

人们对烟花有着特殊的情感。每逢重大节日，烟花总能带给人们无尽的欢悦。烟花结束之后，总有许多环保志愿者会仔细清理残骸。他们对自然的敬畏，已然融入到了这转瞬即逝的美之中。我们的问题或许不在于举办了烟花秀，而在于没有足够的敬畏之心和后续行动。

艺术与商业的结合本无可厚非。自古以来，艺术创作大多需要资助，米开朗基罗的壁画也好，贝多芬的交响乐也罢，背后都有赞助人的支持。但关键在于，商业的参与不应扭曲艺术的本质，更不应伤害自然与环境。真正的艺术，应当尊崇真善美，敬畏自然，抚慰人心，而不是成为哗众取宠的工具。

在高原上放烟花，这个想法本身或许源于对美的追求。那些策划者可能也曾被高原的星空所震撼，想要用人类的方式为其增添光彩。但他们忘了，最美的艺术往往不是添加什么，而是发现并尊重已经存在的美。喜马拉雅的星空不需要烟花的点缀，因为它本身就已经是完美的存在。

烟花散去之后，我们需要思考的远不止这一事件。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多少以艺术之名的破坏正在发生？有多少借文化之口的商业正大行其道？我们是否太过注重瞬间的惊艳，而忽略了恒久的价值？我们是否太过追求人造的绚丽，而忘记了自然的本真？

环保与艺术并不对立，完全可以相得益彰，关键是要有合适的尺度和规范。在高原上，其实有许多与环境和谐共处的艺术形式：唐卡的绘制使用天然矿物颜料，藏族歌舞源于对自然的模仿与敬畏，就连建筑也都与山川融为一体。这些艺术形式非但没有破坏环境，反而成为了保护与传承的载体。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我想到高原上的雪，想必也是这般静静地落下，覆盖山川，滋养河流。自然有自己的节奏和韵律，人类的活动应当与之和谐，而非对抗。

烟花秀的争议终将平息，调查结果也会公之于众。但我希望这一事件能够在更多人心中种下思考的种子：我们该如何与自然相处？我们该如何定义真正的美？我们该如何在追求艺术表达的同时，保持对万物的敬畏？

烟花散去之后，夜空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星星依旧闪烁，月光依旧皎洁，风依旧吹过雪山之巅。自然有着强大的自愈能力，但这不应成为我们任意妄为的借口。相反，我们更应当谨言慎行，因为我们每一个举动，都可能在这脆弱而珍贵的生态中激起涟漪。

但愿下次我们再想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展示什么时，能够先静下心来，听听风的声音，看看云的流转，想想那些已经在这里静静存在了千万年的美。或许我们会发现，最好的艺术，早已被自然创造出来了。

（图片选自短视频《弹琴的卡夫卡》，特此致谢）